久而久之,那些芬芳美丽的闺名,便渐渐为人所忘却了。
“‘落’字出离骚,‘薇’字出诗经,一为落英,一为采薇,都是高洁之物。择‘絮’字做名,意为才;在‘风骚’中各取一字,意为德——名和字,都是父母师长的祝福和期望。”
四下无人时,皇后同他们说话没有什么忌讳,事后张素无总会反复告诫她不可出门乱说,若被人听去,免不得要弹劾皇后溺爱内臣。
李内人——如今可以称为“朝兰”了,朝兰听了皇后的话,便感叹:“原来这名、这字,竟有这样多的讲究呀。”
又缠着她道:“娘娘再为我讲些可好?娘娘最喜欢的名字是什么?”
皇后听了她的话,不知为何,忽地有些哀愁——她的忧伤在无人时表露得十分明白,眉宇微蹙,眼神闪烁,她服侍了这些时候,看得清清楚楚。
落薇提着笔在宣纸上点了三滴水,却没有写下去。
朝兰本以为娘娘写的是皇帝名讳,后来张素无偷偷告诉她,娘娘应该是在想念从前同她一起长大、却早早逝去的旧友。
他在她手心比划了一个“泠”字,又写“灵晔”,怔了片刻,缓缓地补了一个“承明”,朝兰好奇道:“最后一样是封号么?好亮好亮的名字们啊,又亮又冷,像……像远星。”
张素无为她解释:“‘泠’是上善若水,出自《道德经》,意为完美的道德。‘灵晔’是闪电的别称,《楚辞》中亦有载,‘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4],‘耀灵’是太阳,‘晔’为光耀,故而他的号是承太阳之明——确实是很亮很亮的。”
朝兰咋舌:“不知道谁用得起这日月星河之大的名字……啊,等等,‘承明’?这不是——”
张素无冲她比“嘘”的手势:“噤声,噤声。”
朝兰捂住自己的嘴,却偷偷问:“你见过那位皇太子殿下么?他是不是像这名字一般亮?”
虽不知“亮”这个字用来喻人是什么意思,但张素无仍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是很好很好的人。”
朝兰不信:“有多好?”
张素无有些出神:“和娘娘一样好。”
“我不信,哪有和娘娘一样好的人?贵妃娘娘虽然也很好,但是总爱发脾气,不如娘娘温柔。”
“是有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比殿下和娘娘还要好的人,就算见过,也觉得不如他们好。”
朝兰想了半天,得意宣布:“你见过殿下,才觉得他好,我只见过娘娘,自然只觉得娘娘好。天下好人有许多许多,但于我们而言,他们就是最好的。”
张素无愣了愣,赞同:“你说得对。”
朝兰同张素无一起坐在廊前,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这段几日之前的对话,她心中一动,问道:“张先生,我忘了问,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张素无便回答:“平素、空无,是佛经中的词,我自己取的,前尘往事俱空无的意思。”
朝兰惊愕道:“怎么会空无,张先生也没有亲人么?”
张素无缓缓回忆:“从前好似有个兄弟……”
他没有继续说,朝兰本还想再问一句,张素无便转而问:“你去做什么了?”
于是她便忘了自己本来的问题:“捉蝉!如今陛下不许杀蝉,娘娘便叫我捉些来认一认,我本以为蝉都活得很短,谁知娘娘说也有十三年蝉、十七年蝉,我便捉了放在园中,看看它们能活多久。”
话音刚落,大殿门便开了。
一个装束贵重的年轻夫人从殿中走出,离去前还复向落薇行了一礼。
朝兰便回礼,心中还想娘娘近日好似见了不少旧友,这些旧友多为朝中大人的内眷,从前她们来拜会,娘娘大都推辞了,如今却不知为何,一概接见。
这人刚走,皇帝身边的刘明忠便来传话,说陛下请娘娘到乾方殿议事。
“本宫即刻便去。”
落薇回到殿中,将手边一方锦帕丢进盆中——这帕子是她今日从藏书楼簪花处所得,方拿到手便听说有客来访,不得已一直攥在手中。
铜盆字显,只有一行。
——臣愿助娘娘六月初一日肇始。
此人虽然当日说她鲁莽,可事到临头,到底还是与她站在一起的。
落薇露出一丝笑容,她攥干了那帕子,置于烛火上燃烧,朝兰推门进来时,只看见虚空中好似有火光一闪,随后火光化为灰烬,落在了她的身前。
落薇转身到内殿更衣,边走边问:“刘明忠可与你说是何事了么?”
朝兰努力回忆:“刘先生说,事涉西南赋税,陛下今天恼火,不仅传了娘娘,还传了户部侍郎、银台官吏,太师亦至,想来是大事。”
落薇有些意外地挑起了眉毛。
第57章 燃犀照水(四)
乾方殿外,天色昏昏。
方才被皇帝传召的官吏此时已经徐徐出门,有人满头大汗、腿软得几乎走不了路,有人魂游天外、连内监“当心脚下”的提醒都没听见,险些从汉白玉阶上直接摔下来。
皇后在左,太师在右,众人在身后瞧着这两人,无一人敢直接越过去。
玉秋实方才得了宋澜一顿训斥,却不疾不徐,连面色都如同往日一般沉稳。
在殿中时,他身后跟着的银台司中人吓得连魂都快丢了,却见太师仍十分平静,三言两句便将情绪激动的小皇帝安抚下来,接着搬出了一套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
若非如此,只怕今日之事根本无法如此简单地收场。
玉秋实施施然地走在前面,察觉到落薇落后了几步,突然停了脚步,回头瞧着她,定定地道:“他对娘娘倒是忠心得很。”
落薇讶异道:“本宫听不懂太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