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却见落薇毫无愠怒之色,只是含笑不语,心中一动:“莫非娘娘另有打算?”
落薇仍不言语,陆沆刚要再问,便听见一声“恩师”。
抬头却见是许澹,许澹见落薇亦在,又惊又喜地过来行礼,落薇打量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小许大人竟是陆老门下之客?”
陆沆道:“师生之谊不提,我已半退,实在给不了泊明多少前程仕途。”
许澹便道:“只是投缘罢了。”
落薇抬头看天,与二人辞去,去前还意味深长地道:“陆老收了个好学生。”
张素无已被她遣回宫去,与这二人告别后,落薇一个人沿着藏书楼前的长道走了许久,顺着红墙尽处,登上宫城远眺。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远天彩霞遍布、盛大辉煌。
天阔云高,她闭上眼睛,微微张开双臂,任风吹乱鬓角的发丝。
这一日的云彩,与她当年在御史台上同玉秋实和他背后的宋澜对峙时一模一样。
只是对侧已是遥遥无人,台下也不闻《哀金天》之声。
高天依旧如故,每一场荒谬的戏,总归有落幕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意外瞧见叶亭宴站在宫墙之下的明光门前,正仰着头,专注地看她。
他身着绯色官袍,手持一枚洁白笏板,戴直角幞头,长长的帽翅在风中微微颤抖,一丝不苟的模样。
想是离宫的时分经行此处,抬头看见了她。
也不知他站在那里看了多久。
二人隔着秋风对望,太阳渐落,将她笼在一片金光当中,叶亭宴眯了眯眼睛,躬身一礼后,转身离去了。
相见如此之多,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先行离去,落薇想。
秋风起时,燕琅进宫拜别帝后,随即同他带来的十数兵士一齐踏上了返回幽州的路程。
同日,宋瑶风获封陈国长公主,定于重阳之后离京归藩。
宋澜派人将燕琅一路送到了幽州城外的平韶关。
落薇亦派了多人前去侍奉宋瑶风,将她护在公主府内,公主府上下守卫森严,滴水不漏。
帝后二人之间保持着这样彼此心照不宣的平静,却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这对峙除却二人之外,并无第三人知晓。
百官眼中,皇帝亲政、初露头角,皇后隐退,专心打理禁宫事务,实在是再平静不过的。
谷游山秋狩一事虽初遭反对,但政事堂再三议事之后,认为皇帝初亲政,若能以秋狩一事立威,也不失为一件于国有利之事。
台谏二院沉默几日之后,也诡异地上表附议了。
靖和四年重阳,昭帝重启谷游山外围场,举行了三朝以来第一场盛大的秋狩,皇后随行。
宋澜提拔的禁军首领彦济与朱雀同随,叶亭宴则被留在了城中。
初日,帝至围场外,令搭高台以观。
次日稍息之后,左右引哨放鹿,宋澜持雕弓金箭,一箭射偏,只擦破了那只鹿的脖颈。
受惊的鹿四处逃窜,手下连忙张旗,将其围困于人墙之间。
落薇站在宋澜身侧,笑道:“陛下不必心急。”
宋澜看了她一眼,忽而道:“阿姐射艺远精于我,何不搭箭上弓?”
落薇深深地回望过来,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
她随意取了一把手边的弓,又抽了兵士一只铁箭,宋澜不意她会应下,正在发怔,却听见她说:“陛下与我一同射箭罢。”
于是二人一同拉紧弓弦,随着那只受惊的鹿挪动箭头,彦济见状,忙令众人擂鼓助势,鼓点渐次急躁,在一遭之后,鼓声最最急促之时,二人一同射出了手中的箭。
宋澜放下手中的弓,眼见落薇那支平凡的铁箭擦着他的金箭而过,竟在疾风之中将金箭的箭势带歪了一寸!
于是二箭同中,金箭射中鹿腿,叫它哀鸣了一声,而落薇的铁箭射入了方才擦破的鹿颈处,一箭毙命。
便有人拔了双箭,欢喜呼道:“帝后同射,大胤洪福!”
宋澜转头望去,额间忽然落了一滴冷汗。
落薇没有看他,笑吟吟地整着手中的长弓,意味不明地叹道:“中州有鹿,必引天下共逐。陛下林间得鹿,准头却不足,纵将它放归台下,还是便宜了臣妾,承让了。”
他伸手将额间的冷汗拭去,竟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破土的兴奋之情。
隔着帘幕勾心斗角了如此之久,今日,他终于确信了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落薇眼见宋澜面上的神色变了又变,却一言不发。
她没有开口催促,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不豫,握住她手中的长弓,扬声笑赞道:“阿姐的射艺还是这样好,不愧是……”
宋澜没有往下说,落薇心照不宣,同他一起开怀大笑。
周遭的兵士不明所以,便继续擂鼓,预备唤京郊大营的兵将上前来,呈请皇帝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