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民意所现,更是一桩文坛盛事。
常照坐在楼阁之上,手中端着的春茶已经凉了,窗外恰是刚刚绽了零星新绿的杨柳。
苏时予坐在他的对侧,与他一齐听完了那说书先生的言语,不由苦笑道:“平年,你费心了。”
这些时日常照与他交往甚密,二人都受各方掣肘,活得小心翼翼,几次酒宴之后,苏时予坦诚心事,竟与他渐有几分知交之感。
故而,与落薇的赌约,常照只瞒了自己的那一半——苏时予早已看出了他的野心,无论是论利益,还是论与贵妃之情,他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丰乐楼中的相见,便是他的投诚。
常照笑问道:“何出此言?”
苏时予朝下一指:“苏落薇要重翻刺棠案,是发善心,想要为当年受牵连的一千余人讨个身后名回来,但她自己也知道,只要陛下在位,此事便不能成。所以她冒险遣人在此时敲登闻鼓,是为了给世人心中布下些疑云——当年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内情?猜测有时候比证据还要可怕,陛下如今又轻慢台谏,她声名俱佳,是承明储妃,有朝一日,她若发动宫变,只要借着刺棠案内情的三言两语,便能叫天下文人信她七分。”
“这与当年玉秋实和陛下以金天诗重罚祸首如出一辙,文人在侧,舆论一起,无论多荒谬的事情,都能说服世人。她与玉秋实和陛下斗了这些年,终归是从他们那里学来了不少。”
常照挑眉:“哦,时予分明是说你妹妹,这与夸我有什么关系?”
苏时予面色不改地继续道:“她如此行事,便要冒邱雪雨身死、牵连旁人的风险,所以不得不来与你周旋,你应她所求,不会牵连旁人,于是令市井之间大肆吹捧皇太子功绩,如此一来——”
他端着酒盏敬了常照一杯:“原本加在击鼓上的民意,便落在了逝去的殿下身上。殿下声名愈佳、金天诗案愈成美谈,当年写过诗的文人学子、官宦士绅,还有曾激愤地为太子鸣冤的民众,愈会在内心深处阻止有人为刺棠翻案。别忘了,邱雪雨为之鸣冤的人,就是在他们逼迫下赴死的。”
“谁会承认自己犯下了这么大的错误?”
他啜饮一口:“谁有这样宽广的胸襟,敢承认自己当年是为太师所蒙蔽、是为今上所蒙蔽?当初陛下和太师设下此毒计的时候,便将那些群情激奋的文人和自己绑在了一条船上,刺棠案若是杀错了人,他们便全是帮凶。说到底,承明皇太子已经死了,死后有这么好的声名便够了,至于到底是谁杀他,于这些人而言,哪有这么重要?就算心底有些猜测,他们也不会直言的。这些日子,平年兄刻意四处散布对太子的称颂,不就是为了提醒他们这件事么?”
常照捧杯长笑,目中有几分欣赏之色:“所以——”
苏时予淡然道:“所以平年兄确实履约,不牵连旁人的方式,便是用这件事将登闻鼓的舆论按下去。来日,将邱雪雨的人证物证一一击破,维持原判,市井之间不仅不会生质疑心思,怕还会有许多人暗自庆幸才是。”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不过平年兄此举,并非没有破局之法,你与陛下利用的都是死人,他被捧成如今模样,平年兄就不怕,万一他没有死——万一皇后寻一个人来假扮他,此局便不攻自破。”
常照嗤笑了一声:“他岂是这么好扮的?”
“先太子去得太早,那些为他喊冤的人,几乎都不曾见过他。金像、画像,不过是三分神韵,市井民众更不知这天潢贵胄生成了什么模样,皇后造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儡又能如何,想破此局,痴人说梦。”
苏时予眉心微动,舒了一口气的模样:“那便好。”
常照出神地看着黄绿色的杨柳枝,叹道:“你妹妹和你养父、和这大胤朝中的文官,和陛下、和太师一样,太重名了,想要做一件事,必须要先做一万件事,证明他们做的是对的。可是青史笔墨上成王败寇,在乎得太多,反倒会为自己增添烦恼。”
苏时予默然不语,二人对坐了一会儿,常照忽然道:“上次在这里看春景,还是同泊明一起。”
很熟悉的名字,苏时予思索片刻,问道:“是许澹、许大人?”
常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窗外移开,似乎飘得很远:“我自小便没什么朋友,来到汴都之后才勉强结交一二,能引为知己……不必引为知己,能同饮一杯酒的人都甚少。如今我在陛下面前得了青眼,泊明却不肯同我饮酒了,说道不同不相与谋,道不同……罢了。”
苏时予神色复杂,半晌方道:“平年兄竟是个多情之人。”
又不免伤情:“从前在苏相门下,因苏相显赫、皇后势大,我为避嫌,纵然与人交好,也不敢大醉。我与兄同病相怜,实在是缘分。”
常照摇头:“不提也罢,今日融雪伴春景,实在是不可多得,你我共饮,抵足而眠!”
苏时予便笑道:“甚好,不醉不归。”
这些日子落薇没有出门,后园中的海棠树生了新叶,一日一日地绿起来,凛冬在一夜之间消逝入春,她却猝不及防,生了一场风寒。
叶亭宴每日下朝之后,总会带着书卷到她的榻前,有时为她讲述一些朝中的变故,有时读一些新诗。
落薇忽而发现,他的声音是不曾变过的,从前不同,不过是刻意伪装而已。
字句优美,读来唇齿生香,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润、干净,她闭上眼睛,总会怀疑自己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梦从天狩三年开始,梦中是下了四年的磅礴春雨,她发丝衣裙均被打得透湿,海棠花却经年不凋,遇雨亦未谢一片花瓣。
“旧案审完了。”
叶亭宴端了一碗汤药,耐心地吹了两口,抬手喂她。落薇嗅见苦味就头晕,刚一蹙眉,他便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颗蜜饯梅子,塞到了她口中。
小时候喝药才会怕苦的。
落薇一舔,甜腻的味道充斥了舌尖。
她仰头将药喝得一干二净,讷讷地道:“我又没有耍赖不喝。”
用蜜饯梅子哄不肯喝药的小姑娘,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叶亭宴只笑不语,再开口时,忽然带了些幼稚的自得:“这些日子我走过汴都的大街小巷,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夸他。”
落薇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口中这个“他”说的是自己。
“为什么要叫‘他’,你不就是他吗?”
叶亭宴哭笑不得:“我不是想说这个。”
落薇不依不饶:“这个比较重要。”
于是他败下阵来:“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这么说,我和他终归是不同的。”
落薇咳嗽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叶亭宴便飞快地接口:“无事,等我重新成为他便好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落薇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明白他说起此事的用意,不由叹道:“常照手段了得,我知道他应下我们的赌约后不会坐以待毙,没料到他能出这样的招数。不过……宋澜知晓他的心思吗,就没有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