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两日之后,乌莽率兵再度攻城,此时常照与那支如今心思不明的大军距汴都尚有几日路程。
此战汴都禁军人数虽足,但终究无法同骁勇善战的北方骑兵相较,归来大军的人心所向,几乎决定了汴都、乃至大胤的生死存亡。
听闻隋、李二位将军早在半道便与常照分道扬镳,引亲信脱离大军,早早赶赴了幽州战场。偌大一支军队落在常照一个人手中,凭借他的口舌与手段,收归为自己所用,也不算难事。
中道拖延不归、延误军机,朝臣们多已看清了此人心思,只是谁也不敢宣之于口。
六月初五,帝后同登朱雀前街尽头的朱雀城楼,披坚执锐,与将士共同守城。
此举大为激励士气,况汀花台上石碑倒塌之事方在百姓之间流传开来,部分百姓与学子甚至簇拥到了朱雀门前,预备与兵士一同,拿血肉之躯堵住蛮夷进攻的步伐。
硝烟弥漫,鲜血浸透了朱雀楼上每一块砖石。
厄真部筹谋二十年,无数细作命丧中原,好不容易赢下一场豪赌,打开了汴都的国门。
乌莽本以为宋泠还朝后与宋澜必有一番争斗,却不料他只用短短几日、甚至在常照引兵归来之前,便兵不血刃地平定了汴都的局势。
他迟缓地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倘若不能拼尽全力,在这一次破开大胤的国都,等宋泠缓过一口气、收拢这些年被宋澜边缘和打压的世家与诸侯之后,他将再无实现一统中原之梦的可能。
故而这一战打得极为焦灼和惨烈。
残阳如血。
落薇倚在城墙之后缓了一缓,恰好有个年轻的小兵在她面前中箭倒下,她连忙爬过去接下对方,小兵痛得抽搐,鲜血溢满了她的手指。
那小兵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抬眼认出她后,他怔了一怔,露出一个笑容来:“娘娘……”
落薇按了按他的伤处,发觉他伤的是最致命的地方,已然无救了。
她眼眶湿热,刚要开口,那小兵便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费力地道:“娘娘……我们……能赢吗……”
落薇用手指为他抹去脸上的血痕,庄严地承诺:“一定能。”
“好……好……”小兵已然意识模糊,他失神地看天,依旧在笑,“我、我家中有一个阿姐,就是娘娘这样的年纪……出嫁还没有几年……她一定要和娘娘一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落薇忽然听见远方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声,有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声音越来越大。
不知是谁爬上了高高的望火台,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援兵——是援兵!”
众人皆知常照所率的军队已在途中蹉跎数日未归,即使帝后在登楼时承诺“必有援兵”也不做他想,不料今日却真的将他们等来了!
这支军队并非王军的玄红服制,亦与蛮夷相去甚远,铁甲长枪,天青帽穗,主帅军旗逼近之时,众人才瞧见,旗上是一个“成”字。
这是早早之藩、数年来从未回过汴都的西南成王!
北军猝不及防,当即被冲散。
落薇直身看了一眼,终于长长地卸下一口气来,她轻轻晃了晃那小兵的身子,落下泪来:“我们、我们一定会赢的!”
可他已在她怀中失了生息,唇角带笑,面色安然,不知是不是因为听见了她最后的言语。
落薇揽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却也随着他笑起来。
“我也有个弟弟,永远都是你这个年纪。”
……
早在去往长安之前,宋泠打出“承明”军旗的时候,便向天下发了手书。相隔十几日,除了成王,还有几路军队一并开往汴都方向,其中有许州的守将、荆楚的官兵,亦有她与他旁的旧友。
乌莽坚持了三日之久,终于溃逃而去,宋泠站在朱雀雕像的顶端,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守城之战至此惨胜。
而那些接连赶到的四方援兵,在北军退去的当日便陆陆续续地沿原路返回,没有一个人越过朱雀城门,连主将都不曾绕过来打一个招呼。
在兵士离去三里之后,有一人骑着白马奔袭而归,托朱雀门前的守兵为城楼上的新帝送了一包油纸包的鲜花糕。
那糕因长久的颠簸已碎成粉末,宋泠捧着糕点,遥遥地呼了一句:“多谢大哥。”
他拽了拽身侧落薇的袖子,于是落薇也探身喊了一句:“多谢大哥!”
成王爽朗大笑,下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
“臣为皇帝陛下、皇后殿下贺!”
随即纵马离去,再未有一丝留恋。
宋泠瞧着一路马蹄的扬尘,轻轻地道:“在我册太子的前一年,大哥便离京之藩,再也不曾回来过,今日,是他离汴都最近的一日。”
大王不到十七岁便已战功赫赫,当初宋泠尚不满十二,若他有心,并非没有一争之力。况且他母亲正是世家女,与朝中息息相关,不难想象,当初是怎样一番暗潮涌动。
随后他便自己上表,受封后离京去了偏僻的西南封地,为了兄弟情谊,立誓出绝宗嗣、永不还朝。
落薇叹了一声:“成王乃真君子。”
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继续道:“很好、很好的兄长,和我的兄长一样。”
初五日,上弦月。
落薇仰头看去,漫天星辰。
宋泠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
“我们赢了。”
落薇破涕为笑:“我们赢了。”
“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