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刚好有事找他,取下脸上的帕子,“走,去延和殿看看。”
延和殿里,杜思逐正教李遂打五禽戏,杨叙时恰好也在,从旁指点,三人时而摆做虎形、时而摆做鹿形。这对五岁的幼童而言,实在是比晦涩难通的经论有意思,李遂笑得露出了牙齿,待看见远远走来的照微,忙又收敛神色,恭敬行礼。
“母后万安。”当着外人的面,李遂已习惯了喊照微为母亲。
另外二人也各自见礼,照微令其平身,含笑对杜思逐道:“一晃十五年,你如今教小孩子,还是只会五禽戏这一套,没点新鲜的吗?”
杜思逐尴尬地轻咳两声,“娘娘见笑了,臣其实还会教剑术和擒拿,只是陛下还小,应先强健体魄。”
照微转头问李遂:“皇上觉得杜指挥使如何?”
“杜指挥使很好,朕……朕甚悦之。”李遂靠到照微身边,偷偷抓她的袖子,问道:“母后从前认识指挥使吗?”
他是个敏感细心的孩子,听见“十五年前”,在心里默默猜测两人是旧相识。
照微也不瞒他,说道:“本宫幼时在西州,和都指挥使一起抓过鱼,捕过鸟,本宫的弹弓是他教的。”
李遂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杜思逐见机说道:“弹弓只能玩闹,臣近几年琢磨出了一种马上弓弩,可单手连发三支,十丈之内力可破甲。若娘娘感兴趣,臣可献丑请娘娘一试。”
照微当然感兴趣,也深知十丈破甲的威力,当即双眼一亮,“此弓弩现下在何处?”
杜思逐道:“在臣值房里,臣现在派人去取。”
弓弩重逾十斤,两个内侍小心将其抬到照微面前。照微单手擎起弓弩端详,因这两年疏于练武,也颇觉几分吃力。何况那弩身虽是木制的,但关节紧要处都覆了精铁,以防止被箭矢的冲击力震破。
照微跃跃欲试,吩咐锦春:“去摆几个橘子,本宫要试试手。”
祁令瞻走在延和宫外回廊里,远远就听见叫好的呼声。他辨认出杜思逐的声音,问同行的张知:“冯士闻管殿前司时,也如此清闲自在么?”
张知笑道:“许是军营里待久了,尚不习惯宫中规矩。”
祁令瞻不置可否,待转过廊角,隔着假山堆石,看见一袭玄紫宫衣的照微正高抬弓弩瞄准木桩上的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她挺拔如竹,绚丽繁复的宫装愈衬她明丽出尘之姿。她聚精会神盯着橘子,一箭中鹄,第二箭射空,正疑惑时,杜思逐上前,伸手轻扶她的胳膊,为她调整姿势。
他说:“弓弩有后坐力,且三箭安装的位置不同,娘娘每射出一支,就要根据距离调整半寸到一寸……眼下离目标有五丈远,约偏离这么多即可。”
照微按照他的指使调整弓弩的方向,屏息之间第三支箭矢射出,五丈开外的橘子闻声而破,被箭矢贯穿,一同钉入其后的木板中。
李遂也忍不住起身叫好,照微得意地收了弓弩,嘉奖了杜思逐几句,转头却见祁令瞻正负手站在廊下,不声不响,不知来了多久。
“兄长!”照微朝他招了招手。
祁令瞻沿着行廊缓步走过去,压下眸中的寒郁,一板一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李遂重新坐端正,稚声道:“舅舅请起。”
他一来,方才呼喝叫好的奴婢们都敛了声息,不敢再造次,就连杜思逐也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想被挑什么错处。
唯有照微十分高兴,让杜思逐继续教李遂五禽戏,邀祁令瞻往亭中/共坐饮茶。
两盏热茶饮罢,照微仍兴致未减,对祁令瞻道:“那弓弩威力十足,我平常射箭有八分力,如今能使出十二分。倘此物能改造入军中,我大周马军必有无坚不摧之势。”
祁令瞻不言,抬手为她续上茶水,待她喘息平静后说道:“此弓弩不止耗费精铁,更须精通锻铁的匠人,天长日久才能造一架,其成本之高,不啻于铁骑一身精甲。”
照微说:“我知道,眼下军中缺钱,军饷尚不能按时发放,遑论此种精密战器。但你我如今身居此位,只要敢想,终有可期之日。”
她说,你我。
自入宫至现在,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祁令瞻面上平静无澜,心绪却乱了几乱,变了又变。
他明知如此这般是在犯错,却忍不住回味她自然而然的亲密举动,并自欺欺人将其误解为另一重旖旎。
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茶水倾洒,濡湿手衣,温热的触感沿着指间慢慢往心中蔓延。
照微忙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蹙眉,神情似是难以忍受,不免有几分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手腕疼?我叫杨叙时过来给你看看……”
“无妨,只是天气转暖,伤口复生。是好事,不必担心。”
他接过帕子擦手,闻到了其上玫瑰露的香气,和她方才俯身时的余香相同,下意识抬目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垂下眼帘。
心猿意马,隐有脱缰之势。
他一边慢慢揉按手腕,一边暗恼自己的定力,兀自在外冷静大半个月,一见了她,却比从前更难克制。
他本该少见她,可他不来宫中,难道放任杜思逐犯上惑君吗?
“手给我,”照微朝他伸出手,“我向杨医正请教过,我来帮你按按。”
祁令瞻望着她纤长红润的指节,心中的纠结在她这轻飘飘一句话中,顷刻化为齑粉。
第28章
照微肩上的伤是为苦肉计, 当时瞧着吓人,而今已经基本无碍。
杨叙时为她换药时,对她保养的效果颇为满意, 两相对比,不免又将祁令瞻拉出来抱怨一番。
“参知若有娘娘一半自珍自重,也不至于时常端个水都哆嗦。我教他少执笔, 多温敷,他许是听岔了,偏要颠倒干, 回回见他的书僮倚在廊下逗蚂蚁,我专门给他调配的热敷药袋,消用速度如同鸡啄米、狗舔面, 不疼到他夜里睡不着, 他是不记得用的。”
杨叙时让照微时常劝他, 照微闻言乐道:“本宫劝他?他只当是小孩偷穿大人鞋,不会走先踱上了。依本宫看,你也少费口舌,任他疼狠了, 就知道听话了。”
只是风凉话好说, 真要狠心看他疼,照微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