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同时也看得分明,照微如此待他,只因他是她的兄长。
因此而依赖他、信任他,自然而亲密地靠近他。她并未察觉握住他的手,或者睡在他的卧房里有何不妥,大概她心中对他毫无波澜,因此也能毫无顾忌。
再没有谁会拥有与她如此亲密的关系,这是他的侥幸,然而这也意味着,他绝不会与她有更多的可能,这是他的不幸。
他不是没起过越界的心思,不是没想过争取,可是照微她……必然会觉得伤心。
祁令瞻负手立在照彻万物的月光里,微风袅袅送爽,拂动他的交领襕衫,飘飘若流风回雪,远望俊秀挺拔,有怡心悦目之丰姿。
然而他此时的心境,却远非这般意气风发,反而寸寸塌陷,焰尽灰冷,无可挽回。
直到平彦将埋在石榴树底下的纸灰清理干净,拄着锄头直起身子,扯过袖子擦额头上的汗。
祁令瞻心想,他已骗她许多,至少要守住这个秘密,不要再辜负她给予亲情的这份深厚宽宥,令她为难。
照微这一觉睡得极舒坦,卯中起床时,听见窗外鸟雀交鸣,更觉神清气爽。
祁令瞻已将入宫的绯服银鱼穿戴整齐,旁边高几上搁着一顶双翅乌纱,正端坐在太师椅间阖目养神,听见她来时的动静,这才慢慢睁开眼。
她一进来就绕着八仙桌打转,左手拈起一块糖榧饼,右手端起一盏盖碗茶,见祁令瞻看她,问道:“兄长不一起来用早膳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卯初就吃过了。”
“吃饭不等人,没规矩,娘也该教教你,”照微话音未落,见他眼中有血丝,疑惑道,“你该不会昨晚没睡觉吧?”
祁令瞻不答,说道:“我刚才派人去宫里取来一套内侍的衣服,你吃完早饭后换上,我带你回坤明宫。”
照微说:“不必这么麻烦,我能混出来,自然有本事混进去。”
祁令瞻抬手指了指摆在门口的两坛酒,“这你也有本事带进去吗?”
“哪来的酒?”照微忘性大,“不年不节的,我带酒入宫做什么?”
祁令瞻叹了口气,“既然特意让江逾白来跑一趟,怎么如今又不上心了。”
照微这才恍然记起,“原来是埋在我院中梨花树下的酒。”
祁令瞻点了点头。
昨夜要将石榴树下未沤尽的纸灰挪个地方,想起她折腾要这两坛子酒,顺路就去挖了出来,将纸灰填了进去。
照微用过早膳,并不急着走,起身去院中看她的石榴树。
“一二三四五……二十……二十二,只剩二十二个了。”
照微抱臂叹气,语气十分可惜。她发觉枯叶好像已被剪过,又觉得脚下泥土松软,蹲下身一看,竟然是昨夜翻过的新土,温暖潮湿,覆着一层夜雾凝成的白露。
她将靠在门口打哈欠的平彦喊过来,问他:“昨夜有人给石榴树翻过土?”
平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谁大半夜翻土呢。”
他未着一眼便如此斩钉截铁,反叫照微起疑,她眯起眼将他打量一番,发现他鞋边沾着干透的泥土,了然道:“那就是你在树底下埋了什么东西。”
“没没没……这个更没有!”
照微愈发好奇,找来锄头便开始挖,平彦大惊失色跑去找祁令瞻,祁令瞻端坐在堂屋中饮茶,云淡风轻道:“昨夜不是都处理干净了吗,急什么?你越急,她就越来劲。”
平彦挠头,“昨夜没点灯,活儿干得又急,我也不是很确定……”
闻言,祁令瞻冷冷扫了他一眼。
他搁下茶盏,起身往院中走,见照微正拄着锄头站在石榴树下,手里捏着不知从何处拾来的未燃尽的纸片,半个手掌大小,却恰好留了他从前的字迹。
她捏着那纸片问他:“瞧着像是兄长从前的书稿,好端端的,为何要烧掉?”
“一些废稿罢了,”祁令瞻语气淡淡,“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宫了。”
“等等,不对。”
闻言,祁令瞻开始感到头疼。
照微端详着纸片上残存的字迹深思,她那样大的忘性,竟然真能灵光一现,想起此半片书稿出自何处。
她说:“这是你在国子监时得过祭酒嘉奖的那篇《时数论》,娘还让我背过。我记得娘说要把你的书稿收起来,你到底为什么给烧了?”
祁令瞻说:“你记错了,这不是原稿,这是平彦临摹的习作。”
照微不信,“那你把原稿拿给我看。”
祁令瞻不语,他怕再解释下去会欲盖而弥彰,索性沉默不言,任她猜测。
此事实在古怪,照微下意识觉得其中有隐情,目光在院中扫视一圈,幽幽落在门口那两坛刚从她院中挖出的酒坛上。
她拎着锄头回自己院中,见梨花树下也覆着新土,那是挖出酒坛的地方。她挥起锄头开始朝下挖,挖了不到一尺深,就挖出了即将与泥土沤为一体的一坨纸灰。
她蹙着眉问祁令瞻:“难道这些都是你从前的书稿,全被你给烧了?”
祁令瞻叹气,“你一定要问吗?”
“我只是想不明白……”
“是么,”祁令瞻嘴角勾了勾,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还以为你这么聪敏,去大理寺破案也绰绰有余,凡事也能自己想明白。”
听了这仿佛讽刺挖苦的话,照微更为不解。她丢下手里的锄头,追上去要问个清楚,祁令瞻目光在她脸上扫过,语气重又变得温和。
他说:“大清早就折腾一身汗,我让厨房烧水,等会儿你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上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