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琅在暗夜中僵立, 只觉头有些隐隐作痛。
从他本心而言,女儿能做皇后,外孙能当太子是最好的。若是女儿实在不中用, 把外孙握在手里也是好的。
毕竟是皇长子, 细细绸缪,用心运作,未必不能御极天下。
女儿有没有,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当他看见鱼郦, 想起她曾经兴起的风浪,只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他眼皮不住地跳,有种预感,钻营半生挣下的尊荣迟早有一天要折在这个女儿的手上。
萧琅狠摇头,想把这不祥的念头摇出去,他没搭理鱼郦, 走到御舆前, 冲赵璟躬身道:“太上皇的棺椁停于别宫, 司监已将吉地修缮完毕,该怎么办, 只待官家御令。”
赵璟道了句“有劳舅舅”,便让起驾,把鱼郦送回崇政殿, 他去别宫。
崇政殿灯火如旧, 仍是那个寝殿,仍是合蕊,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敛衽为礼, 恭恭顺顺把她迎进去。
这一回赵璟大方了许多, 除合蕊这名掌事女官外,另给她配了五名小宫女,三名内侍。内侍中有一个鱼郦瞧着很眼熟,他察觉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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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飘来的目光,伶俐地出列,道:“奴福已,先后供职于翰林御画院和崇政殿前殿,曾随梁都知去春熹殿给娘子送过画像。”
鱼郦想起来了:“原来是你。”
福已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生得白皙俊秀,像春日里新抽条的柳枝儿,透着清新柔润。
打小鱼郦看人先看脸,觉得他顺眼,便让他和合蕊在身边伺候,余下的去做些外殿的琐事。
太上皇刚驾崩,宫里到处悬魂帛,宫女内侍们都穿着素衣,头上扎白练。合蕊将孝服端来要给鱼郦换上,鱼郦只瞥了一眼,道:“瞧着怪丑的,我才不穿。”
她生过一场病,兼之舟车劳顿,早就累了,简单梳洗后躺到床上,倒是一夜酣沉。
清晨被蝉鸣吵醒,崔春良隔着帐子道:“官家在别宫守了一夜,治头疾的药用光了,命奴回来取。娘子若是玉体无恙,能不能……去看看官家。”
鱼郦很不耐烦,坐在床上打了个呵欠,还未置可否,崔春良又道:“萧二郎君也会去。”
萧崇河在今年春闱中名列二甲十三名,在萧琅的运作下直接进入尚书台任左司郎中,乃天子执事。
鱼郦倒不是多么想见萧崇河,只是见崔春良一把年纪一夜未眠,沙哑着嗓子劝她,心下有些不忍,便应下,起身梳妆。
她不肯穿孝服,合蕊实在没有办法,给她找了件玉色罗裙。
照理前日就该大殓,但赵璟未归,萧太后不敢做主,只有在陈列大殓衣衾并设奠之后,先将太上皇的遗体放入棺椁中,暂不盖棺,等候官家回来。
鱼郦到别宫时,只见正殿里分外冷清,除停放的棺椁,赵璟跪在灵柩前焚烧黍稷梗,他身后是嵇其羽和谭裕,还有一个鱼郦不认识的文臣。
崔春良把赵璟的药塞给鱼郦,催促她快些进去。
鱼郦实在不想再跪太上皇,便蹲到赵璟身边,将药递给他。
赵璟的脸上并没有泪,眼睑下两团乌青,容色憔悴,显出深浓的疲惫。
他已经换上荆服,抬头掠了一眼鱼郦,将药接过,崔春良接着给她水,她还未递出去,赵璟已经把药囫囵吞下了。
鱼郦盯着手里的一瓯茶水,干脆自己喝了,把空瓯送还给崔春良。
崔春良附到她耳边低语。
鱼郦压下心中烦躁,轻声朝赵璟道:“我还没用朝食,你是不是也没用?”她风寒未愈,多说句话就忍不住掩袖咳嗽。
赵璟歪头看了她一阵儿,起身,顺道把她也拉了起来。
两人去内殿用朝食,待走远了,谭裕忍不住靠近嵇其羽,低声道:“国丧啊,连孝服都不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是要干什么?一会儿让台谏看见了,非得参她不可。”
嵇其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你看见了,官家没看见吗?官家都没说什么,你急什么?”
谭裕叹道:“祸国妖姬。”
嵇其羽咬牙碾他的脚,谭裕疼得呲牙咧嘴,暂且将剩下的话咽回去。
按照大魏的礼法,至亲逝后三日不食水浆,虽然太上皇驾崩已经超过三日,面对满桌的膳食,赵璟仍然坚持不动筷箸。
崔春良道:“文正言曾说‘凡居丧,虽以毁瘠为贵,然亦须量力而行之’。官家龙体要紧,何必拘于虚礼。”(1)
这话倒有些意思,鱼郦轻声问身边的合蕊文侍郎是哪方神圣,合蕊答:“方才在殿中,站在谭司使身边的官员就是,文贤琛。”
哦,那个鱼郦瞧着眼生的文官,据说从前是制敕院侍郎,后来皇城政变中立有功勋,擢升为中书省左正言,在她爹手底下。
崔春良劝了一通,赵璟仍旧不食,他看向鱼郦,道:“用完了朝食,就回寝殿里待着,无诏不许出来。”
鱼郦对他刚刚跪在灵前的模样深有感触,犹豫少顷,试探道:“我想见见寻安。”
赵璟沉默了片刻,薄唇噙上些微冷意:“我早就说过了,寻安和你没有关系。”
赵璟在离京去寻鱼郦前,已经为寻安取下大名,赵衡,衡字,乃权衡均衡之意,很符合当下朝堂局面。
皇长子在满一周岁时敕封为江陵郡王。
鱼郦低着头半天没说话,浓密的睫羽轻覆,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绪。
两人正相顾无言,内侍来禀,说福王和顺王求见。
福王赵瑁和顺王赵瑜是赵璟的两位庶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六,穿一身孝服躬身进来,不像天潢贵胄的龙子,在赵璟跟前倒像是受了惊的小家雀。
当年赵璟离家入京为质时这两个弟弟还小,自来没什么感情,赵璟登基后依例封了他们做亲王,他们屡屡自请回封地,都被赵璟驳回。
鱼郦坐在赵璟身边,生受了他们一礼,顺王赵瑜道:“皇兄日夜守灵,只怕于龙体有损。我们二人是闲人,本就没什么用,可代兄长守灵。只盼兄长多加保重,家国有依,吾等才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