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没带幕篱, 脸庞净如白玉,右手放在青年的手掌里,任由他牵着。
二人都是出众的样貌, 如今一路走上去, 金童玉女一般, 格外引人注目,哪怕是两边匆匆赶路的香客, 见状也不免多看两眼。
一级级台阶, 风过山林, 带出瑟瑟之声。
裴景琛不知想到了什么, 忽而垂眸一笑, “去年九月, 我见你来寺中上了一炷香。”
去年九月,秦姝意垂眸思索片刻, 蓦然想起那时的事,“是。那时噩梦缠身, 祈求佛祖保佑,驱我心中恶鬼,保秦府上下平平安安。”
青年没说话,只是眸光更加幽深。
这一年,她竟活在这样的煎熬之中吗?甚至来寺庙寻一静心之所,以求片刻宁静。
少女抬头,目光落在前方的寺庙红匾上,释然般的笑道:“我当日许了三桩心愿,如今已然实现了了一半,也该再拜佛祖,谢其保佑。”
裴景琛脚步未停,牵着她走进寺庙。
“最后一半,是因为宿敌未杀吗?”
佛门净地,忌谈杀伐。但青年却并不放在心上,字句清晰,毫无退避之意。
秦姝意敛去眸中失落的神色,答道:“是。”
青年的手掌微热,虎口处还带着常年握刀长出的薄茧,这样的温度与熟悉感像是一根羽毛,挠在她的心上,让人不由得生出一分退缩之意。
前世那样的血仇,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于别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哪怕是对秦府所有人来说,也是这样,只有她终日沉浸在无边的噩梦之中。
所以她如果不杀了呢?
既然痛苦,那就让她自己来承担这一切。两世的执念,有必要吗?秦姝意忽然生出强烈的质疑。
她的手指彷佛触电一般,往回缩。裴景琛察觉到她的变化,不由分说地将她牵得更紧。
青年的声音宛如清泉,又彷佛是吹过耳侧的微风,听不真切。
“等了结最后一桩心愿,我们再来上柱香。”
不过是简单两句话,秦姝意却听出了他话外的支持之意,不免有些恍惚,下意识道:“若是我想开了,不许这桩愿了呢?”
“那不是想开了,”裴景琛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道:“只是你在为了我们而妥协。”
他松开她的手,替少女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神色郑重,“哪怕是梦,你也真切地体会到了全部的痛苦,所以秦姝意,顺着自己的心。”
少女微怔,良久道:“好。”
裴景琛亦是点头,可是耳边却又响起一阵阵痛苦的回音。
这次的声音分外熟悉,带着哭腔,语调微哑。
“信女秦姝意在此立誓,如有来世,不入皇家,手刃宿仇,让萧承豫为冤死之人赔罪。”
“如有违背,便叫信女万箭穿心而亡。”
少女的声音由高转低,带着悲戚,她似乎在呕血。
“爹,娘,哥哥,好痛啊,我好痛啊......”
耳边是渐渐消失的哭诉,愈来愈响的火光声,宫人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青年的耳膜几乎要炸开,好吵。
他的眼前彷佛出现了那样纷乱的情景,穿着龙袍的萧承豫,混在宫人中形容憔悴的秋棠,跪了一地的内侍,救火的侍卫。
裴景琛闭上双眸,隐隐见到一双含泪的桃花眼。
他入过生魇,所以比谁都清楚,在生魇中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有双重清晰的感受,心绪更是会严重受到梦境变化的影响。
倘如他如今听到的这些全部都是秦姝意经历过的事,那她当日又该是如何的钻心之痛?眼睁睁地看着血亲一个个倒下,自戕而亡......
裴景琛睁开眼,看见的依旧是少女平静的清冷侧脸,心中酸涩却更加浓郁,整颗心彷佛被攥住,他忍住涌上喉头的血腥味,并没说话。
此时的广济寺香客并不多,是以二人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后院,正见到一个忙碌身影,身穿粗袍的僧人正拿着铁锨翻铲着花圃。
玄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却并不吃惊,依旧翻铲着最后一块土。
待全都做完,他这才将铁锨随手插在脚下的花圃里,拿肩上的汗巾拭去汗珠。
裴景琛和秦姝意静静地站在一边,等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才躬身行礼。
“有劳世子,世子妃久等,请进。”僧人双眸沉静,推开了屋子的竹门。
屋中布置一应简朴,正对的桌上立着一道紫檀木牌位,未署姓名。
玄空只是站在屏风前,并未多言。
裴景琛驾轻就熟地从一旁的木架上抽出两个蒲团,随后燃上三支香,插在灵位前的香炉中。
秦姝意心中了然,自然跟着他的动作,撩起裙角,屈膝跪在蒲团上,毕恭毕敬地叩头。
“不孝子裴景琛携妻秦家姝意,拜见母亲。”青年的声音不高,却分外郑重。
静了片刻,玄空亦是做了个长揖,轻声对着二人道:“世子和世子妃今日到访,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倍感欣慰。”
裴景琛扶起身侧的少女,只是点了点头。
屋中重新陷入寂静,谁都没有先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