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以把顾安的文章拿给陛下看。陛下若有惜才之心,便不会杀他,或许还能在朝中给他谋个职务。”
温昭明沉吟道:“只是他弹劾宦党,父皇又倚重司礼监,怎么会给他官位?”
“因为陛下喜欢制衡。”宋也川看着矮桌上袅袅升起的沉水香,低声说,“阉党与清流此消彼长,庄王与楚王两虎相争。殿下以为,没有陛下的推波助澜吗?”
余下的时间里,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温昭明沉默地看向窗外,宋也川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窗外的天色有些昏沉,霍逐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殿下,咱们恐怕要走快些,要下雨了。”
“嗯。”
下雨之前,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浅淡的土腥,风也吹得更急些。
“如果不是为了帮我,顾安其实可以不受这些委屈。”温昭明轻声说。
宋也川抬起眼,温昭明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依旧飘向窗外。
“殿下,顾安为的并不是殿下。”宋也川沉吟,“他是为了报仇,为了能让更多人过得好。”
“那你呢?”温昭明终于抬起头,“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也为了报仇?”
第29章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宋也川下意识垂下眼睫。
“你想不想为宋家翻案?”
第一滴雨水自天空滚落,紧接着便是细密如织的雨幕,马蹄声与雨声叠在一起, 宛若苍穹的垂泣。天色更暗,春雷滚过,仿若此刻,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殿下, ”宋也川轻声叫她,见温昭明如水般的目光看过来, 他犹豫良久才说:“我在报恩。”
“如果不是殿下,我可能早就死了。死在鹿州的孤坟, 死在浔州的田垄,又或是野兽的爪牙之下。殿下让我看见那些向学的孩子,然后告诉我, 想要改变他们的命运,靠的不是一遍又一遍的千字文, 而是政治。”
“政治不仅仅可以让他们吃饱穿暖, 也可以给他们一个向上的机会。他们会牢牢把握这样的机会, 改变更多人的命运, 只有这样的人入仕, 百姓们才能真的获得太平。”宋也川的声音虽然轻,他的目光却如此坚定,“政治被门阀垄断,但不会永远垄断。”
温昭明如玉的眼睛看向他的侧脸:“宋也川, 你知不知道, 我也是门阀政治的利益既得者。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殿下你会。”宋也川静静地看着温昭明, “殿下,你并不想屈从于皇权,甚至想摆脱受人摆布的命运。也川以为,殿下其实比庄王和楚王都适合做……”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照亮了宋也川炯炯生光的的眉眼,随之而来的雷声吞没了宋也川想要说下去的话。温昭明朱唇轻启:“你放肆。”
马车内的空间狭小,宋也川不闪不避地跪下了温昭明面前:“也川知罪。”
“宋也川,你知不知道这样的话,既可让本宫万劫不复,你自己也会死无葬身之地?”温昭明冷冷地看向他,“你若想死,不要拉着我。”
空气仿若凝结成冰。
下一刻,霍逐风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殿下,傅侍读正站在咱们府门口呢。”
温昭明的目光扫向宋也川,宋也川心领神会地起身,然后藏在了马车的角落里。温昭明将帘子掀开了一角,施施然向外看去。
傅禹生和自己的小厮显然在门口站了很久,他手里握着一把雨伞,但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淋湿大半。
温昭明的心情不好,语气也非常冷漠:“什么事?”
傅禹生对温昭明讨好地笑笑:“殿下方不方便让我上车说。”
“不方便。”温昭明不笑的时候,五官显得分外冷艳,“说吧。”
显然傅禹生没有料到温昭明会如此冷漠地拒绝自己,他上前一步,恳切道:“昭昭,我做错了什么?这几日你既不见我,也不回复我的拜帖,我们相识数年,我的为人你还不知晓么,若我真有错,你只管告诉我,我定然会改的。”
“你不要多想,”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不过是这几日忙没时间看罢了,今日我累了,有什么事下回再说吧。”
傅禹生还想再说什么,温昭明已经放下了帘子,马车徐徐地向府中行去。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傅禹生有几分惨白的脸。
他随身的小厮忍不住低声说:“难不成是那姓宋的在殿下面前搬弄口舌?可那天琉璃厂的事儿,属下做得很隐秘,不该有人知道。”
傅禹生的拳头捏的很紧,他眼中闪过刻骨的不甘与恨意:“看来,我只能走这一步棋了。”
马车停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奴才们打着伞簇拥她离去。等到宋也川走下马车的时候,早已连温昭明的背影都看不见了。他一言未发,淋着雨回到了自己的西溪馆。
没有换衣服,宋也川一个人沉默地站在窗边,湿淋淋的雨水贴着他苍白的下颌流淌下来,滴落在地上。
其实宋也川还有很多话没有对温昭明说。
他做的这一切,说报恩是行得通的。但除去报恩,他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留在温昭明身边。
这一点,是他一个人冒雨走回西溪馆时才想通的事。
数月以来,他身上背负了太多重担,这些曾无数次几欲将他击垮。
他彻夜难眠,食不下咽,在无数个难捱的深夜中,睁着眼睛孤灯一盏等待天亮。
但不管是在鹿州的馆驿、浔州的书院还是此时的公主府。当他看到温昭明的那一刻,总会获得骤然的安宁。
湿淋淋的雨落在西溪花间的水缸里,荡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草木的气息之中,夹杂着泥土的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