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功夫,宋也川写完了这本书的前四章。这本书温昭明也读过,她用眼睛扫了一遍便知道,和记忆中的并无差别。
桌上的云纹笔架上放着宋也川惯用的毛笔,看得出材质并不好,笔尖的狼毫已经有些不齐,笔杆也有些开裂。
她把书放在桌上,对着宋也川伸出手:“让我看看你的手。”
宋也川不解其意,缓缓伸出了两只手来。
他的姿势很像是等着被上锁枷,看着有些喜感,却又显得有几分心酸。
宋也川的左手生的很美,像是一块玉石上透露出一丝青色的纹理,不论是手腕处的关节还是手背上的血管脉络,都像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指尖染着几分墨迹,看得出执笔的痕迹来。
但他的右手却显得有些黯淡,是一种了无生机的枯萎之感。外观上的端倪其实并不明显,唯有细致去看,才能体会出不同。
温昭明的手握住了宋也川的手,他轻轻抖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以后给你的宣纸,我每日都会有定数,你不能这样不眠不休地写下去。”她松开了手指,宋也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指尖。
“是,殿下。”
温昭明将他桌上的纸张尽数收起,而后纤纤玉指指向床榻:“我刚好要进宫一趟,你现在去睡。”
于是在温昭明炯炯的目光下,宋也川终于走到了床边,慢吞吞的坐下来。
温昭明的眼风扫过,宋也川默默脱去鞋履,躺在了床上,又将被子拉到下颌处。
温昭明这才满意离去。
途径文华殿时,温昭明去看了看听讲的温珩,等他散学之后,才把手中的书册交给了孟宴礼。
只一眼,孟宴礼的眼睛就泛起了一丝红色:“这是……也川写的。”
温昭明有些意外:“他如今的笔体和过去早已不同,孟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是他的手书?”
孟宴礼的手指指着其中的一个字说:“他写字时有自己的癖好,有些字喜欢减笔画。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瞧出来。”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说,“再者,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手中厚厚的一叠纸,是那个倔强孩子的一腔子热血,沉甸甸的,让人心中感慨万千。
温昭明点了点头:“他写好了还会再拿来的。”
说罢欲走,孟宴礼突然叫住了她:“殿下。”
温昭明回身,孟宴礼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这孩子是个死脑筋,倔得像一头驴,干起活来不要命似的,麻烦殿下多规劝他,别让他熬坏了身子。”
一丝笑浮现在公主的眼睛里,她说:“这我知道。”
孟宴礼见温昭明并不反感,忍不住又说:“臣不知殿下对也川是什么样的心意,是利用也好,真心也罢。我这小徒弟心思单纯,认准的人和事一定不会回头,他受的苦也太多了些,恳请您……别让他伤心。”
鬓发已斑的孟大人絮絮地说着,他对宋也川的那份心意可见一斑。
“他救过我的命。”温昭明平静地看着孟宴礼,“我会善待他,也会尊重他的心意。我会让他清清白白地站在世人面前。而孟大人要做的,是不要辜负他的这份心。”
温昭明已经走了很久,孟宴礼却依然站在原地。
他有点想哭,也有点想笑。
想笑是因为这个一根筋的佞徒终于遇到了一个对他好的人,想哭是因为这个人是尊贵的公主。
他们二人的云泥之别,哪里会让宋也川获得真的安宁与幸福呢?
宋也川投身于无边书海之中,一转眼便是两个月。这段日子里,温昭明赴宴、交友、入宫,和他寡淡的生活并无交集。除了偶尔于府中相见,才会说上几句话。
温昭明给宋也川的纸是有定数的,他为了能多写几个字,总会刻意把字写得很小,温昭明心中暗想,反正看得费力的人是孟宴礼。
宋也川总是会在清晨时等在温昭明的寝房外,将书稿交给她,他的身上披着露水,连发丝上都微微泛出一丝潮湿,唯独眼睛很亮,像是九天之上的星星。
时间已经来到了七月底,天气越发热起来,温昭明派人给宋也川送了些冰,然后百无聊赖地听霍逐风为她报公主府的各项开支。
她接过霍逐风手中奴才们的身契,随手翻开,竟看到了宋也川的名字。
他的生辰:宣平十九年,八月初六。
温昭明漫不经心地想着,宋也川的十九岁生辰好像马上要到了。
八月初六这天早上,宋也川惯例来温昭明的寝房外取纸。
暮夏时节的风徐徐地吹过树梢,温昭明立于树下,正在仰头看向头顶的紫薇树。簇簇粉色的花苞宛若片片流云。听到脚步声,温昭明侧过身来。
宋也川行礼:“殿下要出门吗?”
“嗯。”
“殿下路上小心。”
温昭明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也川脸上轻浅的笑意滞住了,他垂下眼说:“八月初六。”
“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生辰,就该猜到,我是在等你。”温昭明笑盈盈地说,“这是我送你的贺礼。”
她从冬禧手上拿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