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哦了一声,宋也川便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用左手撰写文章。
他的睫毛半垂着,左手很稳,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分外清晰隽永,神情也格外专注。但宋也川依然会在适当的时候,往温昭明的杯中续一杯茶。
“你真好看。”温昭明笑盈盈地说。
宋也川从半尺高的黄卷中抬起头,看向温昭明时他轻轻开口:“多谢殿下,殿下更好看。”
他耳缘上露出一丝红意,语气却很坚定。
温昭明显然愣了一下。
“方才也川向殿下承诺过的,不对殿下隐瞒。”宋也川看着温昭明,神情坚定,眼眸宛若莽莽春山。
明明早已听惯了无数赞誉之声,可在那一刻,温昭明的心却又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宋也川已经重新低下头书写文章,而温昭明却手足无措,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你写吧,我回去了。”她丢了笔站起身,从宋也川的房间中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宋也川叹了口气,将手中写了一半的宣纸揉皱成团,扔到了一边。
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纸,写了两行字,又停笔。
《遐地说》中有一句,宋也川记得很清楚:月出皎皎,介尔两山之间。
他思绪翻飞时,将这句话写错了。
看着笔下的字,宋也川久久无言。
他写的是:月出皎皎,介尔昭明。
方才已经写错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九月初一,《遐地说》已经全部由宋也川默写完成。五日后,装订完最后一册,孟宴礼沉默地看着桌案上被人重新誊抄之后装帧成册的《遐地说》十六卷。
他带着五个翰林,将书卷的成稿一路送到了三希堂。
明帝自那一次病重之后,整个人显示出一种垂垂的老迈之感来。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炯炯,带着摄人心魄的凛冽之意。
孟宴礼行叩礼之后,将书稿呈与明帝。
“很好。”明帝看完之后,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修书之人是哪位编纂,朕要赏他。”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孟宴礼再行叩礼:“请陛下恕臣死罪,修书之人是宋也川。”
空气骤然安静,明帝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奏折,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淡淡说:“你一定要将这个名字,说给朕听么?”
年过半百的皇帝,身上的杀伐之气不减当年。所有人都迫于威慑低下头,只有孟宴礼缓缓说:“陛下,写《遐地说》的人早已谢世多年,如果没有宋也川,这本书将永远不见天日。微臣也读过这本书,有些章句也确实摘录过,但若让微臣逐字逐句重新写出,微臣是没有这个本事的。若陛下今日要治罪,请陛下不要治他的罪。”
孟宴礼身后的几个翰林眼中都露出一分不赞许,面面厮觑却无人敢出声。
郑兼替明帝将茶盏续水,明帝冷冷说:“朕想见见他。”
今日温昭明并不在府上,宋也川只身入宫,走过文华殿时,他轻轻抬起了头。
檐角的脊兽依然沐浴在秋阳之下,婉转鲜活。
他的眼中没有伤感也没有激动,他平静的看着这座皇城中的每一处风景,曾经的爱与憎都早已随着风飘远了。
那些埋葬于书海中的年少岁月,那些醉心于史书典籍中的无数日夜,还有后来,那些让人痛彻心扉的寒夜。再一次走入这座皇城,宋也川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坦然。
心中或许有恨和不甘,但他已经能够直面那些淋漓的过往,而不再感觉绝望和恐惧。
站在三希堂门口,明黄的琉璃瓦光华璀璨。
走出门的却是郑兼,他阴郁地一笑:“陛下在批折子,现在没空见你。请你在三希堂外跪等。”
宋也川说了一声是,而后退后半步,掀开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九月的秋风带着一些冷意,吹动着宋也川的衣摆和鬓发,他的姿态从容平静,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砖地上。
温昭明从其阳公主那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青年瘦骨清癯,静静地跪在初秋的风里。似乎受到了某种感召,宋也川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来。
青年幽黑寂静的眼眸中,漾开一丝宛若苍穹碧海般的笑容。
宋也川在三希堂外跪了很久,每一个来三希堂面圣的人都从他的身边经过。这些人的目光或带探究,或带蔑视。他们的官靴踏过,扬起细密的尘土,落在了宋也川的白衣之上。
他垂着头,不去看任何人。
温珩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多久了?”
“两个时辰了。”温昭明轻声说,“你来这做什么?”
“方才远远的看见了阿姊。”他仰着头说。
她弯下腰摸了摸温珩的头发:“你先回去,下午还要听讲。”
“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