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所有人都不能给他一条活路。
他明明这样热忱,又这样温和。经年累月埋首于黄卷之中,何曾有一日动摇过他的慈悲心?那些无边的苦痛,不曾消磨他的意志,他坦荡磊落地站在众人面前,不论是恭迎还是辱骂,他只会温柔笑纳。
宋也川分明是这样好的人。
江尘述目光微动:“不知娘子如今下榻在何处,我那有许多也川昔年的旧稿,你若是感兴趣,我改日可以送给你。”
冬禧拉了拉温昭明的袖子:“娘子。”
温昭明笑意浅浅:“我在这也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不如你留个地址给我,我上门去取。”
他们两边显然是谁也不信任谁,江尘述咳嗽了一声:“这样吧,明日午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如何?”
温昭明颔首:“好。”
等江尘述走了,冬禧才迟疑着问:“殿下见过他?会不会有错。”
温昭明淡然说:“江尘述眼下有一颗痣,倒是好认的。我好奇的是,藏山精舍被毁之后,他是怎么活到今日的。宋也川也曾暗地里打听过他们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有什么结果。”
“人总归得活下去。他好歹也是个男人,养活自己应该不是问题。”秋绥接话道,“殿下不怕他们有不臣之心么?”
温昭明沿着街道缓缓向前走,两侧的柳树依依如同绿雾。
“这些年,南方哪里还有精舍。早几年还闹过南北榜的事,士人们只怪科考中第的皆为南方士子。如今南方的精舍大都没落,就算他们再有什么心思,都掀不起什么浪花来。司礼监势强,他们若真是想蚍蜉撼树,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于理,我该禀告父皇。但于情,这也是宋也川心中的遗憾,我没办法痛下狠手。”她缓缓垂哞,“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宋也川,河道衙门也好、各州各县也罢,他们根本就不是在找他,出了贪墨这样的事,所有人都会巴不得他死了,所有事都可以了结了。”
冬禧和秋绥亦沉默了下来。
“宋也川左右奔忙这么久,落得这么个下场。我都替他不值。”迎着风,温昭明抬起下巴:“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回到精舍之后,江尘述在库房翻找了大半天,最终一无所获,无功而返。
当年的藏山精舍早已被付之一炬,他虽然从废墟中捡出了几片纸,但这其中并没有宋也川的书稿。他犹豫片刻,终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外,推开门,宋也川正坐在窗边发呆。
已经是七八日了,宋也川每日话很少,吃的也不多。除了看向天边的云朵之外,整个人又变得很安静。
听到开门声,宋也川轻轻看来,片刻后他低声问:“灾情如何了?”
听他这么问,江尘述几乎笑出声来:“水已经退了,灾民按照一亩地十两银子领赈灾款。”
“先前不是说十五两?”
“是啊,”江尘述恶意一笑,“只是所有人都说你卷走了银子,现在只能发十两。宋也川,这就是你心中所渴望的太平盛世吗?这河清海晏,和你心中想的一样不一样?”
宋也川没有生气,他墨玉般的眼眸轻轻笼上一层雾。
年少时读书,书中有天下大同、天下为公。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埋首于书海中的岁月里,宋也川也曾有过单纯的赤子之心。他觉得这乱世,不论是良臣还是明主,得其一便可永葆昌盛。
可直到他从书本之中站起身来,俯身去看。
哪里有明主,哪有又有贤臣。
江尘述将手中的笔墨放在桌上:“你写点东西给我。”
宋也川不解:“什么?”
“我不要你写你不想写的,你写什么都可以。就写首诗吧。”
走到桌边,宋也川拿起了笔:
西楼着意吟赏,何必问更筹。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他写字的时候江尘述才发觉他用的是左手,等到宋也川停了笔,江尘述上前来看:“你如今左右手都会写字了么。”
宋也川神情平淡,他将右手手腕翻过来给江尘述看:“右手受过刑讯,伤口虽然好了,但无法着力,我如今已经一直用左手写字了。”
江尘述有些沉默,宋也川也并没有为自己声辩或是说教:“你还是不愿让我走么?”
“其实也川,我这也是为你好。”江尘述等纸上的墨渍晾干,小心地卷起,大抵是看过他受刑后的伤口,语气也和缓了一些,“你现在若是出去,立刻便会被抓紧衙门里严刑拷打,问你把贪墨的银子放在哪里。又或者根本不给你机会,找个僻静无人处,将你杀了了事。你留下来不好么?我给你专门辟一处院子,从此你和你的相好再也不用受公主的摆布了。”
宋也川有些怔忪:“什么?”
江尘述一笑:“别装了,我今天见过了。是一位顶美貌的小娘子,她正在渑州寻你。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有些抖,他勉强维持着平静:“她长什么样子?”
江尘述思索:“大概比你矮一头,眼睛很大很漂亮,皮肤很白,身边跟着两个侍女。”
见宋也川不语,江尘述揶揄:“我说的对不对,到底是不是和你相好的小娘子?”
宋也川吐出一口气,鼻子有些酸。
昔年在浔州,陈义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宋也川曾说他这样的人,配不上这样好的女郎。
今日江尘述亦作此问,宋也川眼帘低垂:“是。她是我喜欢的人。”
我说你死了,她说不信,非要找到你。
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呼吸都变得艰难。
那个将他残忍抛弃的世界,撕开了一道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