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
在万州书院进学数年之后, 林惊风连中三元, 入仕朝堂。
林惊风成了江南士人心目中的传奇。
只是父亲从来都没有原谅过他,也不再和任何人提起他的名字。
宫掖深深, 宋也川也曾与林惊风数度擦肩,只是二人目光触之即离,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林惊风死后,父母与宋也川书信如常,没有透露只言片语,也未曾说过半句哀伤,似乎自兄长离开家后,他早就放弃了这个儿子。
直到藏山精舍被东厂的番子付之一炬,翻出了无数林惊风的刻板、手稿和旧书。而在那一日,宋也川才知道,父亲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父亲把自己深深的悔恨藏在了心里。在林惊风死后的日子里,他默默四处搜集他的遗物和旧稿,以此为凭吊。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极致的痛心与最深沉的爱。
到了如今,宋也川终于明白,兄长自改姓名,为的是不连累家族。
父亲的收殓遗物,是想永远铭记这个儿子。
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没有会再知道这一切。
除了宋也川自己。
宋也川曾告诉温昭明,兄长志不在庙堂,而是想继承藏山精舍。这曾是父亲对兄长的心愿。
他今日将林惊风的身份告诉了秦子理,其实是亲手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上。若秦子理有二心,宋也川只怕难逃一死。
但宋也川依然想试着相信他,凭着林惊风落狱后秦子理在午门外跪的三天三夜,凭着他们骨子里一样的纯心与执着。
宋也川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在他素来平静淡漠的外表下,是他不愿意低头的那一寸傲骨。他不想将这段过往告诉任何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借亡兄的名义来走秦子理的门路。
理好自己的情绪,宋也川重新平静了下来,他独自走出了高门窄槛,走回到温昭明的身边。他仰着脸对她笑:“昭昭,你久等了。”
他唇边在笑,眼中却又如此哀伤。
温昭明的笑意浅了:“有心事?”
宋也川嗯了一声,然后轻声问:“可我不想说,你会生气吗?”
温昭明点头:“自然会。”
意外于她的坦诚,宋也川终于露出一个带有几分真心的笑容来:“忙完这件事,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一个初听有些薄情,再听又觉得感动,可到了结局依然残酷的故事。
坐在馆驿的房间里,宋也川缓缓走向架子床。
床上有温昭明派人送来的斓衫,是他常穿的竹青色。
还有簇新的中衣。
他默默解开衣领,脱掉身上的衣服。
中衣还没系带,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宋也川仓促拢上衣襟,就见温昭明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盯着他看:“连身子都不舍得给我看,这么小气还敢说爱我?”
说罢便上前来:“我帮你啊。”
宋也川看着她走过来,有些警惕地说:“你怎么来我房间里了?”
“什么你的房间。”温昭明漫不经心地在宋也川身边坐下,“这是我的房间。”
宋也川背过身飞快地把带子系好,而后慢吞吞站起身,把外衣重新穿好:“我去问问还有没有空房。”
“没了。”温昭明懒洋洋地眯眼笑,“最后一间。”
“我去找霍侍卫。”
他走到门口都没听见温昭明再说话,下意识回头去看她,温昭明坐在床沿边,眼里全是不满。她习惯了做主子对人发号施令,也习惯了把喜怒哀乐都表现给他。宋也川站在门口,进退两难。
“你可知为了你我吃了多少苦?我是从京城骑马来的,我的腿都磨破了。还有我的手,马缰那样粗糙,我的手现在还红着。我这般找你,哪怕所有人都和我说你死了,我全都不相信。可你倒好,我只想要你陪我,你都不肯吗?”
宋也川头痛起来。
正因为深知温昭明不是个娇气的人,她这用这般耍无赖的口吻同他说话,宋也川便没了招架的余地。
明帝对这个女儿的疼爱太流于形式,所以这些年来温昭明很是懂事。甚至那时在德勤殿中被烧伤,她也只会恹恹地对他说药好苦。
她越来越依赖他,她对他说很多话,这些话不会对任何一人说。
正因为怜惜她的懂事,宋也川反而不愿意拒绝。
他默默走到温昭明的身边,温昭明脸上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你对我真好啊!”
宋也川本想板着脸,告诉她身为女郎不该这样对男子说话。
可她的笑容这样好看,整个人都闪着亮晶晶的光,宋也川眼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真骑马来的?”
“还能有假?”
宋也川拉她的手来看,果真还有依稀的红痕,他轻轻揉了揉:“还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