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和温昭明离开渑州时,于界碑处看到一个人骑在马上。
落日熔金,野蔓满地。
“是秦子理。”宋也川道,“我去和他拜别。”说罢提袍下了马车。
看见宋也川下车,秦子理亦翻身下马。
“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事。”他缓缓道,“有些我自己想不明白的,反倒是因为你想通了。这些年对于渑州的事,我的确失职。”
宋也川神态平和,对着秦子理拱手:“秦大人本有治世之能,日后定能成为爱民如子的父母官。”
秦子理叹息一声:“我今日来,是想给你看一份东西。”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林惊风收监前给我的,说若有一日见到你,叫我将这封信给你看。”
纸页早已泛黄,宋也川默默拆开,里头像是仓促写就的一页纸。
看到第一行字,宋也川的眼睛便涌起一丝烫意。
也川吾弟,见字如面。
林惊风的信中,表达了自己无尽的歉意。他说如果宋也川能够看到这封信,希望他转告父母,自己做过很多错事,大概会让父母蒙羞。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发自于内心,从来没有后悔过。他说他自知即将赴死,无法侍奉父母终老,在此辞谢父母的教养之恩。
信末,林惊风留了八字短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短短八个字,阐述一位年轻士人短促又惊艳的一生。
宋也川默默看完,秦子理擦燃了火折,宋也川轻声谢过,将信纸点燃。
“兄长担心父亲会怪他。”看着火苗将信纸彻底舔舐干净,宋也川淡淡说,“可父亲一直到死前,都在以他为傲。”
秦子理看着信纸的烟尘,轻声说:“死者长已矣,若泉下有知,惊风会明白的。”
宋也川再一次对秦子理长揖:“多谢秦大人搭救,也多谢大人保存兄长手书。”
“不必。”秦子理道,“我做得还是太少了。”
二人就此道别,登上马车后,秦子理在渑州的界碑处又站了许久,直到他远远的,变成一个黑点。
像是在历史深处,一个短暂又不起眼的石碑。
“你记不记得在浔州时,你给了我一吊钱。”
“记得的。”
“我把它花了。”温昭明笑着看他,“换了一些米面,送给城中的孩子了。我记得你还给过我一百两银子,一并都花出去了。”
“好,谢谢。”宋也川轻轻碰了碰温昭明的手,“我本希望天下太平,这笔钱永远不要花出去。如今能物尽其用,也算是好事了。”
温昭明离京已经月余,为了尽快能够回京,一路星夜兼程。
走到沧州时,她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我每次出京,我父皇明里不说,背地里总是要派人盯着我。这回竟一点消息都没有,看来是对我放心了。”
她不过随口一句,宋也川却想到了温兖曾说过的那句“没时间了”。
“京中没传什么消息来么?”宋也川倏尔问。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温昭明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也正色起来,“你是觉得出了什么事么?”
宋也川抬起手,撩开马车的车帘:“昭昭,你觉不觉得路上的人比平日少了许多。”
温昭明的目光顺着他的手看去,街上除了零零星星卖菜的商贩之外,街道两侧卖米面粮油的商铺,都有不少挂上了歇业的牌子。
沧州是离京城很近的一座城池,连这里都冷清起来,必然是有些奇怪的。
“昨夜郊外,我也曾看见大批马车拉着东西往北走。东西都盖着布,但运货物的人似乎都是青壮年,不像是贩夫走卒。”宋也川低声说,“昭昭,我说的是最坏的打算,若是陛下此刻圣躬有恙,你觉得,太子与楚王,哪个胜算大。”
“自然是太子。”温昭明道,“父皇才册立温襄,必然对他颇为信任,委以重任。”她停了停,却又忍不住问:“父皇……真的不好了么?”
“你知不知道陛下在服用五石散?”
温昭明微微摇头:“这是何物?”
“不过是将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炼化制成的丹药。短时间内服用便会觉得身体轻盈,神志清明。但长此以往,会透支气血,而后日渐衰竭。”宋也川眉心微微蹙起,“这本是秦末兴起的方子,到魏晋时颇为出名,到了大梁本早就消失殆尽,却不知为何又送进了宫里。此药平日里会掩盖服用者的许多病症表象,所以很多疾病非要到了不治之时才会被发觉。”
温昭明轻轻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我父皇一直在用这个东西?”
“是。”
联想到那年德勤殿之中的事,温昭明的神情也开始变得警惕起来。
“霍逐风。”温昭明撩起车帘,“今夜不宿在沧州,连夜回京。”
宋也川摸了摸温昭明的手,感觉她的指尖有些冷,不由得有些担心:“昭昭,许是我太过多思,事情应该没有那么严重。”
而温昭明想到的却是最后一次见明帝的那天,她假借王皇后托梦,恳请明帝册立温襄一事。那时她对待这份父女恩情早已看淡,只在临出门前,明帝细碎的叮嘱时才升起一丝细微的动容。
那时,她站在地罩旁边回眸看去,明帝的身子有些佝偻老迈,眼窝也变得有些凹陷。
但她那时只顾出门,不曾细思。想到这里,温昭明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紧。一只修长的手缓缓贴在了温昭明的手背上,宋也川的手指骨分明,温热而有力。温昭明垂着眼睛,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掌包裹其中。
马车开到外城城门处时,温昭明也觉察出了不对。这里驻扎了许多禁军,甚至还有锦衣卫的影子。他们分散着站在四处,宛若鹰犬般的眼睛,冷硬又凌厉地注视着每一个人。
出入的百姓比以往盘查得还要更加严格些,尤其对于大件货物,甚至要拆开了详细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