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去不是办法,且我实在担心霍时行的安危。”宋也川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我想去见一个人,殿下愿不愿意送我一程?”
他鲜少在人前做亲昵的举动, 如此众目睽睽下, 他脸上带着一丝红, 目光却一如既往的安静明亮。
温昭明缓缓颔首:“上车说。”
霍逐风为温昭明准备的车驾比起公主府八匹骏马牵拉的豪华马车而言, 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宋也川猜得出温昭明这一次只怕又是偷偷从京城跑来的。温昭明性子恣意, 宋也川直到她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却也生出一丝头痛,她这般辉煌又尊贵的女郎,只怕是明帝这样的君父都不能奈何她, 这般九天之上盘旋的凤凰, 活在这样压抑的王朝,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还由不得他深思, 温昭明的手穿过他的手臂,环抱住了宋也川的脊背,她闷闷地把脸贴在宋也川的胸前,轻轻吸了一下他身上的味道。
是熟悉的、清冷的,却又是安全的、充满留恋的。
她这样眷恋他,宋也川始料不及,却又倍觉欣喜
他抬起手,落在了温昭明的发上,宋也川缓缓地笑:“昭昭,让你担心了。”
方才在江尘述面前骄傲冷淡的宜阳公主,此刻却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也川。”
“嗯?”
“江尘述说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就是他说,我是你杀父仇人的……”
“昭昭!”宋也川的语气终于难得严厉起来,他将温昭明缓缓扶起,让她能看见自己的眼睛,“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阉党,我可以说我恨。如果你问我恨不恨陛下,我会说我不敢恨。”宋也川的眼中带着平静,“但是我从来没有迁怒过你,从来没有过。”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温昭明额上的碎发,她明亮的眼睛中带着一丝哀痛,温昭明却又问:“那你有没有怪我,当年从来没有替你求过情?”
宋也川叹了一口气:“昭昭,对建业四年的你来说,宋也川算什么?无非是你在报恩寺偶遇的陌生人而已。我们萍水相逢,你为何要替我说话?就算你替我求了情又能如何,陛下岂会因为你而改变对藏山精舍的决定。”
见温昭明不语,宋也川缓缓将她拥入怀中,他的脸颊轻轻贴在温昭明的脸上,柔和说:“昭昭你知道吗,有时我觉得这样也好。”
“我年少登科,也收到过许多赞誉与肯定。那时很多人对我的欣赏,都是因为我的身外华名。他们甚至没有和我说过话、共过事,单凭我的身份便对我大肆褒奖。但昭昭你不是,你是在我跌落深渊的时候才算真的认识我。你为我闯过浔州的地牢,跪过三希堂外的青砖地,你为我流过这样多的眼泪,你还说要做我的眼睛。我不是个擅长讨你喜欢的人,可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在了心里。你待我好,不是因为我昔日的风光,而是因为宋也川本身。你对我的喜欢,才是支撑我最久的东西。”
他轻轻拍了拍温昭明的后背,柔和地说:“我喜欢你,是想让你快乐,而不是想给你烦恼和忧伤。昭昭啊,如果你因为我而产生的一切悲伤,都不会是我所希望的。江尘述他只是太不甘心,你不要听他的,好不好?”
宋也川从没有一口气说这样多的话,比起昔年的沉默,他如今足以展示出一个男人该有的平和与坚定。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亲了亲:“你今天说不欺骗我的话,我很高兴。但是昭昭,你太冒险了。”
“也川。”
“嗯。”
温昭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若不这样说,怎么能换你回来。”
“我没有骗江尘述,我确实愿意替你们再出一分力。没人愿意活在朝不保夕的朝堂上,包括我。也川,你大胆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不要再有后顾之忧。”
宋也川顿了顿,正色道:“殿下,我本就不是个擅长权术或者朝堂之事的人,若殿下如此高估我,只怕会失望。而且,我入仕本身便是为了能离殿下更近些罢了。”
这话说出口,他白皙的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红意。
温昭明坐直身子,她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宋也川的眼睛上,阻隔住他的视线:“那建业四年,你入仕的决心又是什么?”
眼前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恍惚中宋也川似乎听到了建业四年,报恩寺中的那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温昭明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也川,你想不想斩断这乱世,想不想破除陈规积弊,想不想用你的手重新书写青史?”
她将手放下,宋也川的眼睛安静又迷茫地看着她:“昭昭。”他拉过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垂目:“我不知道。”
“曾经我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可现在,我又害怕你过得不好,害怕你再被人利用。如果你说的是你的心愿,我会努力。但昭昭,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宋也川笑意浅浅,“不要忘了我们约好的三年。”
温昭明娇柔地用鼻子嗯了一声:“你说你要见人,想见谁?”
渑州布政使名叫秦子理,他的府邸坐落于渑州城西侧。秦子理原本是京官,干了大半辈子的阁臣,前两年才刚发配到渑州来的。说起来,布政使也算是地方上的权官,只是比京城里还是少了些尊贵与气派。
宋也川走到布政使府门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和一张拜帖,递给看门的府丁,那人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宋也川:“你等我去通报一声。”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你给他看的是什么?”
宋也川尚欲遮掩,却被温昭明一把按住了手,她把宋也川手握的白纸展开,上头赫然是一张海捕文书。要逮捕的人便是宋也川。
文书上头画了一副人像,着墨极深,画中的人形销骨立,看着和宋也川并不相像,温昭明的眉心蹙起:“宋也川,你不会又要找死吧?”
“没有,昭昭。”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折起,“秦布政使曾是林惊风的好友,林惊风获罪后,秦布政使数度求情,最终因此外放。他为人正直,渑州的账目也是他一直在核对。江源祎与何藜若真密谋侵吞赈灾款,大概率是不会走秦大人的门路的。”
他看向那间紧闭的高门朱户,语气平静:“所以,我想来见一见秦大人。”
*
林惊风死了,秦子理被外放。他早已对虾蟹横行的朝堂彻底失望,不想再插手分毫。
秦子理并不想见宋也川。如今整个渑州都已经把他当作了朝廷重犯。
他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欲望,若说他心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想头的话,只余下一个能够平安活到终老了。所以府丁把宋也川的名字报上来时,秦子理立刻想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这个时候见他,很容易为旁人落下把柄。
秦子理只想平安度日,装聋作哑、得过且过。他摆了摆手对府丁说:“让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说我要报官来抓他了。”
秦子理拿着宋也川递来的拜帖便想要烧掉,倏尔他顿住了手。
因为拜帖的右下角用炭笔写了一个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