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藜等了两日都不见结果,到了第三天,亲自带人来到监牢里。
走到关押宋也川的牢房外,何藜看着宋也川蹲在栏杆处,掰开一个馒头,丢给一只老鼠。
那只老鼠吃了馒头,很快便浑身战栗、倒地不起。
宋也川徐徐抬起头,和何藜四目相对。
那一刻,何藜竟然被这青年眼中看穿人心的目光,吓得倒退一步。
宋也川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馒头扔回盘子里,他披散着头发,看上去不似过去那般整洁端正,却不曾削弱宋也川身上的淡漠与冷冽。
“何大人。”宋也川站直身子,“我是不会死的。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冷淡宛如洞若观火:“你伙同江源祎,炸开河堤,不仅仅是要吞这笔赈灾的银子,你还想要江南的土地。那天在河堤上,你是亲眼看着那十八个人跳进水里的,也是亲眼看着他们的尸首被拖上岸的。”
“你有没有听到他们的家人是怎么哭的?”宋也川的声音平静不带丝毫的感情,“你听不见。黄白的金银蒙了你的耳朵,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拿生民的命当作人命。”
“我曾以为,鱼肉百姓的人只有阉党之流。入朝之后才明白,阉党贪钱,清流贪名。而更有无数人,浑不在意什么政治,他们只想要银子,不仅要陛下的银子,还要百姓的命。”
何藜走上前,隔着栅栏阴翳道:“宋也川,你是真的不怕死。你贪了赈灾款,还敢污蔑本官。”
宋也川笑:“是么?”
“我这人手重,思来想去还是留你个体面。”何藜拿出藏在袖中的药丸,“阎罗殿前莫要怪我。”
“宋也川,就算是我要害你,就算是这笔银子不是你贪的,有谁可以替你作证?”
他还要再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本官可以。”
何藜猛地转身:“谁!”
秦子理的面孔逐渐从黑暗处显现出来。
“何藜,你还记得我么?”
何藜怔怔地盯着他,脸上露出一丝狰狞:“你们二人竟勾结在一起!”
“日日跟在江源祎身边的,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过继给他兄长的亲子。江源祎名下没有什么存项,可这个儿子名下的酒楼、瓦舍、青楼不胜枚举,甚至开了几家地下钱庄放贷,敢问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你方才也亲口说了,所谓的贪墨之罪,本就是子虚乌有。你身为京官却勾结地方豪强,污蔑官员,你知不知罪?”
何藜下意识倒退一步,口中喃喃:“你们……你们……”
秦子理外放之后,人也日渐消沉。他虽然是渑州布政使,却很少理会他们下面的人。这是秦子理对于政治绝望后的自暴自弃,也是他深深的无奈。只因他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无法和无数人斗争对抗。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辈子装聋作哑。守着林惊风留下的残卷,聊以度日。
昔年在京城,秦子理对宋也川的印象并不多,只记得是个有才华的少年。
直到那一夜,在他的府邸上,秦子理才明白宋也川已经沿着林惊风的路走了很远很久。
在那一刻,他惊觉自己的懦弱。
他其实能做的事比宋也川多很多,但秦子理却没有那么做。
这些年,他甚至放任着渑州官员们的暗渡陈仓,因为他知道,就算他做了再多的努力,却永远不可能天下太平。
但宋也川说:只要进一步,便会有人退一步,秦大人,这条路我该不该走下去。
这是宋也川对他灵魂的拷问,足以让他感到羞愧。
他冷冷地盯着何藜:“本官再问你一次,你知不知罪?”
“我是户部的人,你有什么权力质问我?”何藜勉强道,“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宋也川似乎冷淡地笑了一下:“这种事便是楚王殿下也护不住你。回了京城,你既犯贪墨之罪,又污蔑官员,怕是要举家获罪,除却这些,你还做过哪些事你自己清楚。”
何藜转过身,宋也川正倚着墙看他。
何藜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个人,直到今天。
宋也川眼眸如水,神情冷淡,长发披散在身侧,看向他的目光好像可以洞察一切。
“到底是我轻视了你。”他嘶哑道。
在他心里,宋也川只是一个读圣贤书的文人,又这样的年轻。却又一步一步,被他谋算。
就连秦子理这样的人都被他算入其中。
东厂狱,想到这三个字,足以让他两股战战。
他看着秦子理和宋也川二人,猛的将藏在指间的毒囊塞入口中。
宋也川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上前一步,隔着栅栏抓住何藜的衣领:“说,霍时行在哪?”
鹤顶红发作得极快,有鲜血从何藜的口中流出,他古怪一笑,用气息般的嗓音幽幽道:“死了……在树林……”
说罢,他的身子缓缓软倒下去,眼中彻底失去了光彩。
窗外暴雨如倾,云层叠卷,压抑而低沉。
宋也川在窗边坐了许久,温昭明在他背后也站了许久。
室内没有点灯,宋也川的身子,像是一个依稀又朦胧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