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他松开她,露出一个笑,他说:“我方才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建业七年的诏狱里。”
温昭明安慰道:“都过去了,只是一个梦。”
宋也川微微睁开眼看着她,脸上带了几分柔色:“我知道。”
诏狱里不会有这么美好的吻。
也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受伤而难过。
宋也川习惯了忍耐,在诏狱中断了肋骨都不会哼出声来。
如今身上的伤痛甚至和浔州狱中都不能同日而语,但温昭明心疼得快要落泪。
这是一种陌生的欢喜,宋也川头还昏沉着,心里却又觉得弥漫出一丝淡淡的甜。
随着和温昭明的相处,宋也川已经意识到了温昭明对他的那一丝怜惜。她尝试着去爱他,也去理解他。
“我进宫去了,阿珩和清影都没受伤。”温昭明在他耳畔说,“皇兄赐了些东西给你。”
宋也川知道她的重点并不在这,所以没有开口,果然温昭明继续说:“他要削楚王的兵权。大臣们争得很厉害。他来问我的意思,看样子是想要我去大臣面前卖惨。”
提到这些事,温昭明的神情淡淡的,她的目光看向帐顶:“若不是你在朝为官,我想搬到我的封邑去住。在涿州,那里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瓜果,还有荔枝。”
她眼中藏着一泓天上清泉,带着少女般的轻盈:“在咱们这儿只能吃到荔枝煎,在我的封邑是可以吃到鲜荔枝的。”
温昭明怕宋也川多心,又补充说:“你别多想,在这也挺好的。”
“过去,我一直都像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她托着腮看他,“有你在保护我,我就不会害怕了。”
宋也川再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秋天的午后,阳光像金子一样流淌在滴水檐上。
都察院那边来了消息,过了十月十五,宋也川便要去都察院领五品右佥都御史的官职了。
这份官身不单单是做皇帝耳目风纪的差事,还握着少许的军政权。
他跪在地上谢了皇恩,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本堂侍讲的差事又该如何?”
传令的太监露出一个笑:“陛下说了,本堂的差事本就是临时的差遣,都察院这边才是正经。”
宋也川说了声是,他身上已经好了许多,除了脸色有些差之外,已经行动如常。
走出翰林院的门时宋也川看到了温珩。
他走上前行了个礼问:“周王殿下怎么来了?”
方才太监同宋也川的对话温珩都听见了,他有些失落却不表现出来:“宋先生往后不再来了吗?”
日头明晃晃地照在温珩的身上,才一个多月没见,宋也川便觉得他长高了些。
“殿下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派人叫我。”宋也川耐心地说,“殿下很聪慧,翰林院也有很多鸿儒博士,都比臣更通诗书礼义。”
宋也川性子寡淡,温珩也不是热络的人,他们俩一同读书的时候又有着君臣之别,平日里断然算不上亲厚。可温珩却又没来由的有些喜欢他。
他垂着眼不说话,片刻之后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不过指节长的核雕。
做得很是精致,甚至能看到上头行走的人与窗扇上雕刻的花鸟。
宋也川眼中蕴藏了一个笑意:“这是殿下做的么?”
温珩点头:“跟着先生学过后,我又额外做了一个。先生觉得如何?”
他知道这样的东西拿给任何人,都会说他玩物丧志。但宋也川不会,温珩看着他认真地将核雕拿起来,摊开放在自己的掌心里:“极好。”
温珩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欢喜与得意,他说:“先生教我做核雕的步骤我都记得,只是我依旧学不会如何修补雕坏的核雕。”
“为得今日这个核舟,我总共做了十七回。”温珩眼眸平静如水,“先生那日说治国之道也是如此,总得在错漏之处加以弥补。可我想,若有朝一日,国将不国,不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该有推翻再来的勇气。先生,我绝不会学如何亡羊补牢。我要学如何才能绝无疏漏。”
他的眼睛和温昭明不同,公主的眸子明丽浩渺,而温珩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带了一股倔强的劲头。周王殿下像是长大了,不是那个哭鼻子的小孩了。
宋也川很喜欢他的倔强,做上位者的,总得需要一点韧劲儿。
能做一个明君,第一步就得是不屈服、不认命。
他觉得温珩能有自己的思考是好事,所以并不刻意引导:“殿下说的是。臣受教了。”
他把核舟交还给温珩,周王殿下仰着下颌说:“赏给你了。”
这个核雕他一连做了一个月,每日睡前拿着自己的小刻刀坐在床上雕一会,白天就藏在枕头下面。温珩觉得自己一定会比宋也川做得好,所以哪怕伤了手指也不肯休息。他自己明白,他不是在和宋也川争高低,他只是不认宋也川说的话。
国家容不下错漏,盛世也不该被涂抹污名。
宋也川有些惊讶,撩起衣袍准备跪下谢赏。温珩扶住他的手:“宋先生教诲我,可以算是我的老师,不必向我行礼。”
宋也川在他的注视下收下了这枚核雕,温珩松开他的袖子:“我走了,先生保重。”
刚八岁的人,说话显得有些老气横秋,宋也川笑了一下:“是。”
天光云影之间,宋也川目送着他的背影走在寥阔无垠的天宇之下。
褒衣博带,满袖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