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的配合竟让程既白感到分外意外。
但前有张淮序的事摆着,他觉得宋也川心里畏惧也是真的:“这才对。当时你和张淮序一同为佥都御史,他就是个死脑筋,不给自己留转圜的余地。你能想得开就好,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银子过不去。往后你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宋也川缓缓长揖,神色如常地将银票收入袖中。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来到了太平街上。太平街有一家医馆名叫春丰馆,这家医馆开了百余年,世代传承至今,且有悬壶济世的美名,每旬都会在城门处义诊,不收诊金,若果真有难,连药费也不取。
宋也川招来一个乞儿将银票递给他:“把这个送过去,回来我给你银子。”
那乞儿三两步跑过去,将银票顺着门缝塞了进去,又小跑着回到了宋也川的身边,宋也川从荷包里掏出碎银子塞到他手心里,柔和一笑:“好了,去玩吧。”
小乞儿蹦跳着跑远了,春丰馆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追出门,一手拿着银票,一首捻着胡须左顾右盼。宋也川默默转过身,走入了人群之中。
宋也川昨日收了封拜帖,今日先回了自己的居所。
朝中很多人对他和温昭明的关系心照不宣,宋也川仍旧在自己的宅邸里会客。
因为来的那些人,不都是好人,他们眼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欲望。
今天来见宋也川的这个人名叫刘梧。
他是在翰林院熬了三四年的庶吉士,有人劝他去求宋也川,他便真的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因为宋也川从没有徇过私情。
刘梧在花厅坐了很久,才见到一个穿着官服的青年走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
二人一打照面,刘梧猛的站起身来:“你是……”
宋也川将手中的伞递给他:“还没谢你当日赠伞之恩。”
刘梧听完忙不迭的摆手:“不不不,当日的确是真心想帮公子,不是有所图谋。”
越说,他的声音便越低。当日不认识宋也川,他的确是没动过别的妄念,可今日不同,今日他的心思本就不清白。
刘梧袖子里拿着一张银票,不过是区区五十两,这是他多年来攒得的一点钱。
原本想在归一街上买间院子,可在翰林院这么多年,眼瞧着升迁无望,实在不甘心。所以背着夫人悄悄拿银子出来,想走宋也川的门路。
他怯怯地将银票推出去,宋也川果然不收。
他拧着眉问:“制考在即,你有时间来走我的门路,为何不去将考题再钻研一二?”
刘梧苦笑一声:“我在翰林院待了四年了,年年的制考都参加。只是如今司礼监的手早就伸到了翰林院官员任免上,制考的考卷我还没拿到手,有人都已经将答案都作出来了。”他指着这张银票道:“就这些钱,还是拙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家离水井太远了,我娘子每天为了打水要走好远的路,小女夏日沐浴也十分不便。本想今年买个宅子,可若是我的官身仍只是个区区庶吉士的话,他们娘几个才是真没了指望。”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许久没有说话。
他先前在翰林院供职时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但如今这样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听。
“你的文章给我。”
刘梧立刻从袖中取出两张纸。
宋也川接过看了一遍:“以你的才学,承敕监倒也去得。我写一封荐信给你,明日去承敕监问问,若是有虚位,你便能留下了。”
这事成得太轻易,刘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御史大人说得可是真的?”他的脸因为骤然的欣喜而通红,连忙把自己的银票往宋也川的手中推。
孤灯相映,照得宋也川的侧脸半明半昧。
他的眼瞳幽深,藏着复杂不明的情绪。
望着这张银票,他抬起手将之缓缓推回:“我若收了你的银子,日后你也会想去收别人的银子,这便违背了我的初心。这钱你还是留着买院子吧。”
刘梧喜得热泪盈眶,欢喜道:“您真是大好人!”
宋也川依稀笑了一下:“京城里是没有好人的。”
刘梧不解其意,又不敢深问,再三向宋也川作揖,才欣喜地离去了。
待他走远了,宋也川地目光落在了自己种的那几盆花草上面。他拿了一把铜壶滴漏,逐个向陶土花盆之中浇水。
若不是那一日的赠伞,宋也川并不会收这封动机昭然若揭的拜帖。
他既不喜欢欠人情,今日既是还情,也是他对刘梧产生了一丝好奇。
那日他明明自己都穿着带布丁的衣服,却毫不吝惜地将手中的雨伞赠与自己。
除了大是大非外,善与恶的界限太过于模糊。
恰如封无疆所说的那样,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
温昭明从外头进来时,宋也川正站在窗边洗手。
他还没换官服,只是将头上的官帽摘了放在一边。帽子戴得久了,他鬓边的碎发被压得有些凌乱。他微微蹙着眉心,将自己的手按在铜盆里。暗金色的铜盆倒映着他枯瘦的手指,他反复洗了几次,仍不满足。
温昭明上前去,拿着巾帕,将他的手从热水中捞出来,他的手掌被烫的发红,却任由温昭明握在手里。温昭明踢他擦了手,将帕子放回托盘上,才问:“怎么了?”
宋也川对着她笑:“手脏。”
于是温昭明拉过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不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