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中短促的一句:小弱者皆杀之。其后又是难以用文字记述的劫掠。
兵燹水火,重重浩劫。
宋也川埋首于残破的书简中,艰难地抠出一字一句。
而涂抹这一切,只需要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那日下值之后,宋也川从东华门离宫,走到午门处时,恰巧看见内侍们在点火。擦燃的火折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飒沓若流星。
堆在一起的黄卷很快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灰白的青烟带着灼烧的苦味盘桓于朱红的宫墙之下。
宋也川伫立许久,直至所有的书卷焚烧殆尽。
写完这些书,花了整整五年,点火去烧,顷刻间灰飞烟灭。
毁掉的是恩师的数载心血,是无数人于孤灯下的漫漫长夜。
很多人翰林院的士人站在宫门外,和宋也川一起围观这场无声的毁灭。
火光照亮每一个年轻的脸庞,他们沉默,他们无能为力、无法抗争。
温兖不是第一个烧史书的皇帝,大梁也不是第一个重编史册的朝代。宋也川突然想站在历史的河流之上向前回溯。听听别的朝代,那些无法抗争的人,想要说些什么。
宋也川一连五日都不曾回来。
温昭明起先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偶尔忙碌时,确实会宿在宫中。
可到了第五日,也不见他传话回来,温昭明派人去打听。
东华门处的司门郎说,宋御史告了五日的假。
若是在过去,温昭明或许会生气,但今日,她问霍逐风:“宫里出了什么事么?”
霍逐风沉吟道:“听司门郎说,江尘述前几日在午门前,烧了建业四年编的那套国史。”
温昭明愣了一下,片刻后,她低声问:“西棉胡同的院子,你还有钥匙么?”
“有。”霍逐风忙道,“我去给殿下取。”
温昭明站起身嗯了一声:“我过去瞧瞧。”
若说起来,西棉胡同这个院子还是她无意间买的,那时她只是想着给自己留一个脱身的退路,不成想这里最后成了宋也川的栖身之所。
两间院子中间有锁,温昭明其实从没有亲自穿过那条狭长的甬路,到宋也川这边来。
她只记得这条路苔痕依稀,泥泞难行。这一回却发觉,宋也川不知何时,重新修葺了这条小路。他重新铺了地砖,铲平了原本覆盖于其上的青苔,并为木门重新装了把手,锉平上头的毛刺。
宋也川是对生活有细致心的人,恰如他养花养草,将平淡的日子打磨出一点值得回味的余温。
温昭明拿钥匙插进锁孔里,才发现这道门扉并不曾上锁。
推开门,便是宋也川居住的小院。
院中昔年栽种的银杏树亭亭若盖,遮蔽下蓊蓊郁郁的浓荫。
温昭明推开正屋的门,一室清凉。
一个人蜷缩着躺在榻上,温昭明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去。他的官服挂在一旁的楠木大架上,官帽却掉落在地上。他身上没有盖东西,只穿着素色的中衣。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看清他脖颈上的线条与轮廓,以一种泾渭分明的姿态流入他的衣领。
他还是那样瘦,好似意志与他的身体一道消沉下去。
温昭明试图以旁观者的姿态审视他,可很快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她的心酸涩的疼痛起来。
她比任何人,都能理解他的悲伤。
于是温昭明伸出手,轻轻地落在了宋也川的肩头。
他的身子是冷的,被她的手碰触之后,终于动了一下。
宋也川睁开眼睛,缓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转过身,漆黑的眼睛渐渐找到了焦距,最终落在她脸上。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眼里总是带着疲倦。
几日没有整饬外表,他下巴上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宋也川待她的第一个表情,从来都是微笑。
他对她总是热忱的模样,笑意做不得伪。
“昭昭。”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好几日都没有开过口。
温昭明的泪却在他开口的那一瞬夺眶而出。
宋也川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疲惫了,他不知道击溃他的到底是什么。
是孤身一人在宦海中的鏖战,还是与恩师旧友的决裂。
是权力倾轧间对于信仰的背叛,还是眼睁睁看着大梁史被烧毁的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