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梁史案后,今日的事早不是头一遭。”裴泓叹气,“翰林院每日总和这些打交道,这样的事比你想得还要多些。”
裴泓将宋也川拿着的这册书翻开:“平心而论,这书中不乏有鞭辟入里的治国之论。”
宋也川低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万州书院?”
“你什么意思?”裴泓眼中渐渐不安起来。
“由林惊风一人之书,最终摧毁南方数十精舍,因此重辟者数千人。”宋也川眼眸乌黑,“今日便是要重蹈覆辙了。”
裴泓在屋子里走了几步:“池濯怎么说?”
“我还没去见他。”宋也川道,“现下陛下要我去查,我也无非是能拖一日是一日,可南方那边的事却是等不了人的。而且,如此恐有更大的祸事。”
宋也川手指轻敲桌面:“若有人借此公报私仇,又当如何?若有人借此敲诈勒索,又当如何?对于治国而言,死一人两人已经不是我能去关注的了,但若南方因此不安,民生凋敝,又当如何?大梁两年来三易其主,党争日胜,虽阉党暂且遏制,但上封无疆把持朝纲,下有世家豪强劫掠土地,各府库亏欠银两,各州县寅吃卯粮。”
裴泓起先是惊讶于宋也川说的‘死一两个人不去关注’这样的话,而后才慢慢将他后半句过了一遍脑子:“你考虑得不无道理,只是还要徐徐图之。眼下南方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不能让圣谕成了旁人私斗的刀子。”
二人沉默片刻,宋也川低声说:“今日入宫的老大人中,稍有不从者,即刻被杀。”
“陛下如今想要的,哪里是辅国之才,他要的分明是逢迎帝旨、唯唯诺诺的奴才而已。”裴泓无奈道,“如今唯有你在朝中能说上话,可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妄言,无论外头闹成什么样,都要忍。”
宋也川道:“那若有一日,你或池濯被小人告讦,又该如何?我若今日仍按下不发,有人借此将我讪谤,我死之后,又有谁能再为他们说一句话?”
他性情平和,今日显然是被触了底线。
灶火上烧着水,裴泓拎起铜壶来沏茶。在盘旋着的水雾中,宋也川低声说:“若是孟大人还在,他也不会许这种事发生。”
“已经是后半夜了,你明日还要上朝,不如先回去吧。”裴泓摆手,“不是我不留你,当真是没法子。就算你不想当刀子,早晚也有别人去当,与其被人一剑毙命,那还是活着更好。”
宋也川也不是头一日认识裴泓,知他性子向来都是这般及时行乐。倒也不觉得气恼。
他重新穿戴好斗篷:“回头再说吧。”
说罢便踏进了浓浓的雪夜里。
回了公主府,他本打算去西溪馆的,他的东西虽都逐渐挪到了温昭明的正屋,那边的东西倒也都齐全。整个公主府里都静悄悄的,他还没走多远,就见温昭明那边亮了灯。
知她还没睡,他便向正屋走去。
宋也川披着雪进来,温昭明正在练字,他脱了衣服走过来,见她临的竟然是自己的字。
“你怎么在写这个?”宋也川咳了一下,“你若是想练,我倒是可以给你选几本帖子。我写得不好,怕你练坏了。”
温昭明却起了旁的性质:“听人说,有的人可以将旁人的字临出八九分像来,这是真的么?”
宋也川从笔架上拿了一根笔,蘸满了墨汁,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温昭明看完后眼前一亮:“你还会模仿我的笔迹!”
“不甚像。”宋也川仍不满足,“过去我和朋友们也会互相模仿字迹,给外人看个热闹还行,其实熟悉的人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见温昭明颇为兴致勃勃,他有些赧然:“倒也没有什么难的,很多人都会。”
温昭明这边收了尾:“我练字的时候便会想你写字的时候会想什么。是案牍劳形,还是旁的什么。”
宋也川拿起那册书,翻了两页说:“我写这本册的时候,刚入都察院不久。有许多想不透彻的事,便会记下来琢磨。有时也会记个规划。”话正说着,翻到了一页,上头用得不再是行书,而是一行小楷。
长乐街甲四号。
“这是什么?”她盈盈地向他看来,“是不是暗……”
宋也川早有预料,轻轻去捂她的唇,把她后面的暗娼两个字吞了下去。
“那家铺子的如意糕给你买过一回,你夸最好吃。”
他说得正色,温昭明知道他心里又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宋也川被她猜中心思时,常常露出这个表情。
他脸生得白,人总是安静不多话的样子,睫毛上还悬着刚化的雪。
这句话写得细致,横竖间都显露出一丝耐心。
前后都是一些他的政见,唯独写到这里的时候想到了温昭明。
她是那些复杂与晦涩背后的一寸暖。
糕点的甜软和她身上带着的紫述香。
便是此刻宋也川难得拥有的春和景明。
温昭明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宋也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床边。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去上朝了。”他摸了摸温昭明的头发,“我写点东西,你先睡好不好?”
温昭明难得没有说不准,她躺在床上盯着他看,片刻才小声说:“你去写吧。”
宋也川替她将被子盖好,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他怕灯太亮,熄了一盏灯,大概过了一刻钟,见屏风那边仍有翻身的声音,他便起身又熄了一盏。怕他再去灭灯,温昭明便不再动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秋绥和冬禧给她绾发时温昭明问了一句:“他什么时候走的?”
“寅时吧。”冬禧还有几分印象,“宋先生步子轻,要不是奴婢去给炭盆添火,只怕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