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允诺过,不向你欺瞒。”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只余下对她诚实这一个优点。
“我很早前就知道赵在渊,他父亲和我父亲曾是好友。我未入仕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他如今请我襄助,我助他取下了中州。”
某一刻,宋也川觉得自己不应该将这一切告诉温昭明。
因为这寥寥数言背后,是血液的腥膻。
他对赵在渊的恩惠,也不是什么旧日之情,无非是要将承国公推上高位。
宋也川从没有像今日这般意识到,他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士人了。
枯骨堆叠,他的每一步都走在累累白骨之上。
“昭昭。”宋也川笑,仍是过去那般皎皎如月的样子,“你说我是不是非死不可了?”
看着坐在圈椅上的温昭明,宋也川站直了身子,徐徐望着她。
两人对视,温昭明将这些信燃成了灰烬,而后对着他伸出手去:“你若是下地狱,记得带我一起。”
她以为宋也川会推开她,却见他倏尔一笑,将她的手指包裹于掌心里。
“昭昭,有时我觉得自己早就死过好几回了。”他埋首于温昭明的颈侧,语气带着解脱般的平静,“这儿就是地狱,人间就是地狱。”
又过了两个月,夏至刚过,赵在渊的残部在马鬃山外伏诛,赵在渊本人鏖斗至最后一息,刀刃已经砍得弯折仍不放下,死后双目大睁着,写满了不甘。
至此,这段耗时近四月的浩劫彻底落下帷幕。
汪右直讨贼有公,被赐远征侯,承国公携其亲自入朝谢恩。
封无疆借口有事,甚至不愿和承国公父子打照面。
倒是容贵妃,也得了恩赏,能和父兄暂时相聚。
她抱着大殿下出来,承国公忙不迭的行礼。大皇子有些怕生,勾着容贵妃的脖子不肯松手。“真是好孩子。”承国公看着孩子心中很是激动,汪右直见此,亦含笑说:“日后,我这个做舅舅的,一定会好好辅佐他。”
“右直!你僭越了。”陛下不在,承国公倒也没深责,又坐了片刻后才告辞。
出了殿门,汪右直终于说:“父亲也太谨慎了,这是在娘娘的宫里,里面也都是自家人。”
承国公哎了一声:“论血缘大殿下自然能叫你一声舅舅,可也不能仗着如今自己的功劳,便真拿自己当了皇亲。”
汪右直才破了匪寇又封了侯,轻慢地扬起下巴:“知道了父亲。”
见儿子这幅样子,承国公叹气道:“你如今想的不应该是如何辅佐殿下,而是应该想想,如今会阻碍你的人是谁?”
“父亲的意思……是封首辅?”
“你小的时候,他们家和咱们家还有几分往来,过去还叫我一声叔伯。你再看现在,他连见咱们一面都不肯。”承国公拍了拍汪右直的肩,“你如今身居高爵显位,每一步也都马虎不得。”
宋也川来到三希堂时,户部尚书刚刚离开。
不知不觉间一年又过半,户部尚书身边的侍郎们都抱着厚厚的书册,看样子是才向陛下口述过账目。
这是一个下着雨的午后,立在门口的内侍撑着伞一路送户部尚书走远了。
滴水檐上的水珠子好像串成了一条线,淅淅沥沥地掉在地上。
宋也川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大伴何素走出来对他说:“宋御史请进吧。”
宋也川绕过牙雕屏风对着温兖行礼。
墙角的睃猊兽金耳博山炉里燃着龙涎香,因为下雨室内的光线也显得有些黯淡。
今日是温兖主动叫他来的,一直到走进门时宋也川也没猜到他所谓何事。
“宋也川。”
“是。”
“都察院那边差事办得如何了?”
“上半年的卷宗已经开始封装了,还有十一卷需要和刑部大理寺勘对,有两卷要延续到下半年重审,其余的都核对完了。”
“真快,又到夏天了。”
温兖抬起头看向立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灯烛燃得不甚亮,他的五官都显得有了几分朦胧和依稀:“今天听户部那几个人说了一下户部的差事,朕突然就想起你来。”
宋也川懂了,陛下是在找人叙旧。
“建业八年,你把朕拦在宜阳的府门外。无论如何都不许朕进去。那时朕觉得,你这人是个能堪大用的。后来你也对得起朕,这个江山有你的功劳。”
宋也川跪下称不敢。
“别跪着,坐下。何素,上茶。”
“这两天朕听了好多话,人人在朕的旁边都恨不得说一百句一千句,唯独你总是话不多,这是你的好处。”
何素给宋也川端了一杯茶,带着人都下去了,温兖抬手捏了捏眉心,他身上已经多了许多稳重与圆融,不再像过去那样喜怒形于色了。
“朕的大梁这些年从来没有真的太平过一天。他们喜欢跟朕粉饰太平,但是朕不爱听。父皇在世时有阉党、阉党倒了有权臣,如今还有像承国公一样的世家豪强。他们表面上喜欢听朕的,实际上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朕。朕现在都不知道,真正的太平该是什么样的。是该像今日这般平衡着和稀泥,还是该推了重来。”
宋也川的缓缓抬起眼睫:“那得看陛下想用几年、几十年还是几百年去做这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