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 第91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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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母黎翘楚接待了乐有薇,她年轻时是五台山脚下一家旅游制品厂的经理,设计研发佛教用品和旅游纪念品,提前办了退休手续,来京帮儿子带孩子。

黎翘楚很瘦小,发顶稀疏,气色不大好,她拿出果盘和茶招呼乐有薇。茶几上有个鼻烟壶,她说是朋友送她儿子的,找乐有薇问问市价。

乐有薇说得头头是道,黎翘楚又问了香炉,乐有薇再次通过考核,黎翘楚笑道:“东西也认人。”然后才带乐有薇去书房看货品,乐有薇暗自庆幸,幸亏是杂项,如果黎翘楚拿古画考她,她这个三脚猫就现原形了。

叶之南主槌古代书画十几年,也很少碰鉴定,每次他去拜访重点客户,都会带上鉴定专家。专家们都吃不准的,叶之南就得搬出他老师顾德生了。后来顾德生重病及至逝世,赵致远承担了重任,但他有时也得再找大师团把把脉。

相较而言,瓷器在鉴定上稍微容易一点。乾隆朝的杯子,嘉庆朝的瓶子,3分钟看不明白,那就别往下看了,因为那都不开门。

再比如官窑,都是有章可循的东西。尤其是两百万以上的瓷器,基本上收藏界都有谱,它从哪里出来,谁收藏,曾经在哪个拍卖会上见过,如何如何,这都是定数,古代书画复杂得多。

在书房,乐有薇看到满坑满谷的铜银器,以佛教摆件为主,外加一些烛台。她观看一对纯银雕龙五头烛台,每头烛台下方均镶嵌一条龙,朝向四个不同方向,中间一头绕柱而上,柱子上镶嵌以手工捶叠而成的竹子,连接底座的部位錾刻梅花图案。

乐有薇征得黎翘楚同意,从包里摸出放大镜,戴上白手套,翻到烛座底部的工匠标记和纯银标记,问:“黎阿姨,您祖上有人在广州做过事?”

黎翘楚抬眉:“哟?家里还真来人了。”

清朝康熙年间,撤除禁海令,实行开通海商政策,伴随着国际商业交往频繁,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官方外贸专业团体——广州十三行应运而生。街区行栈作坊星罗棋布,能工巧匠辈出,黎翘楚一位祖辈当时远赴广州谋生。

肩负皇命的广东大吏,会把广州十三行的顶尖工匠举荐进宫,成为引领宫廷制造业的主力。1757年,乾隆皇帝宣布撤消原设的沿海各关,仅留广东的粤海关一口对外通商,广州口岸是清政府闭关政策下惟一幸存的海上丝绸之路。

每年五六月间,各国商船泊靠广州港,带来异地的工艺品、土特产和工业品,在十三行商馆卸货交易后,带走中国丝绸、瓷器、茶叶和铜银器物,于九十月间乘风回归,这对纯银雕龙五头烛台便是出口欧洲的打样品。

烛台足有半米高,乐有薇拿起来感觉,黎翘楚称过重,一只就有2千多克,祖辈还制作过同款的铜器,看上去还厚重些。

黎翘楚和乐有薇投缘,告知她的鎏金技艺来自祖上传承。清顺治年间,黎翘楚的祖先中举,迁居到山西任县长,从此在山西安居繁衍,子孙各自学艺,小有所成。黎翘楚曾祖父这一脉选择学习铜佛鎏金,传到了她这一代。

黎翘楚年轻时分在县文物管理所工作,丈夫调动工作,她跟着去了市里,被旅游制品厂高薪聘去当经理,从事设计和制作。黎翘楚生有一双儿女,她以前最遗憾子女都对祖传技艺没兴趣,但45岁时,丈夫病故,她只求子女平安长大就好。

这些东西留在后代手上,一不欣赏,二也不能感受到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所以黎翘楚想出手。乐有薇有几个问题想了解:“您的子女和他们的配偶都支持您的决定吗?”

物品价值不高的时候,货主的子女后代可能懒得争,一旦价格高就会有争议。乐有薇目睹过好几起产权纠纷,她作为拍卖公司员工,和货主签订委托协议之前,必须确认对方是否合法地拥有被拍卖物的所有权。

黎翘楚表示儿女和儿媳都不会有异议,乐有薇问:“您女儿结婚了吗,女婿怎么看?”

黎翘楚说:“离婚了,我家东西都跟他无关。”

贝斯特做过几场海外回流中国出口银器拍卖会,乐有薇从资料库调出数据,其中一对清末广州十三行出口的立体龙纹纯银烛台拍出了两万多块,但重量只有黎翘楚那对的十分之一。她不动声色,拍摄她最感兴趣的物件,发给公司的鉴定专家,他们都表示:“有一定风险,价格压低,可做。”

家里白天只有黎翘楚和小孙子,小孩见了乐有薇就笑,乐有薇把他哄睡了,瞥见黎翘楚在注射胰岛素,她是糖尿病患者。

乐有薇心里有点酸楚,拿着平板电脑坐到阳台上,跟团队开起电话会议。黎翘楚的货品以工艺见长,但都算不得名贵古董,想在秋拍上拍出高一点的价钱,宣传上得多花点心思,首先得把黎翘楚“铜鎏金”代表性传承人的身份打出去。

身后,黎翘楚也许听了许久,乐有薇回头时,她满眼是泪。乐有薇有几分尴尬,她向来知道,一口气出让这么多物件,八成是遇见人生大难,但没想到,黎翘楚的难题比她预想的还惨痛些。

黎翘楚的女儿潘蓓在老家山西小城工作,相亲结婚生女,患上产后抑郁症。黎翘楚认为产后抑郁是谬论,大多数都跟男人袖手旁观,女人孤立无援有关。前女婿每天最多下班后哄几句女儿,孩子夜里哭闹,他翻个身又睡:“你哄哄她。”

潘蓓想离婚,身在北京的黎翘楚和儿子潘胜都劝和不劝分,而今黎翘楚很痛心,若那时就离婚,兴许不会有后面的祸事。

许是妻子提出离婚,让男人有所反省,他尽量早些回家,还把母亲接来照顾妻女。潘蓓勤于健身,准备出去工作,不料婆母发现孙女似乎存在某种缺陷。

孙女快两岁还不会喊爸爸妈妈,只能发出很含混的单音音节,一家人都以为有的孩子说话晚,没有太在意。一个雷雨天,天上惊雷吓得婆母一颤,小区同龄的小男孩直往妈妈怀里躲,但孙女还在玩玩具,头也不抬。

一家人敲盆摔碗试探,感觉不妙,夫妻俩抱着女儿去医院检查,被医生证实孩子是先天性聋哑人。

双方往上追溯,祖祖辈辈都没聋哑人,但基因玄妙,时常无解。潘蓓心如刀割,还遭受丈夫和婆母的指责,既怀疑她孕期不注意,又抱怨她生了孩子魂不守舍,否则能早点发现问题。

婆母建议把孙女送进福利院,这次,潘蓓坚决离婚。婆母服了软:“我也是为你们好,你们还年轻,还能生。”

潘蓓找律师咨询离婚事宜,婆母对孙女越发不耐,再生一计,想把孙女弄回乡下,趁个天黑丢在路边:“没孩子的人那么多,总有人捡回家。”

潘蓓把离婚协议书拍到丈夫和公婆面前,男人表面不同意离婚,但背地接受了父母安排的相亲。婆母认为离婚也好,万一儿媳抑郁症闹自杀,更麻烦。

潘蓓和丈夫谈妥离婚条件,丈夫一次性补偿她50万,每月支付女儿抚养费,直至女儿成年。

前夫直到和新人谈婚论嫁,才坦白了婚史,新人接受了,但心里不忿,一个月3千块抚养费更让她不甘,上门找潘蓓泄愤:“你俩结婚,你只出了全套家具和电器,不到20万吧,连本带利还你50万,够厚道了!生个哑巴你还有理了,凭什么额外要抚养费?”

潘蓓和人合租,室友对她们在屋子里吵架有意见,潘蓓把新人喊去楼道:“我女儿是我一个人的吗?一个月3千块很多吗?”

新人和潘蓓吵起来,孩子在室内哭闹,潘蓓要走,新人气冲冲绊了她一脚。潘蓓从楼梯上摔下去,摔断了脊椎骨。

楼道里没有监控,新人拒不承认使了坏,还挖苦潘蓓有抑郁症,脑子不清楚,栽赃给她。

黎翘楚和儿子潘胜赶回山西老家,潘蓓脊椎损伤严重,瘫痪在床。医生说,配合良好的康复,身体机能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但康复希望渺茫。黎翘楚雇请老家的亲戚照料潘蓓,但请人既花钱又得不到尽心照顾,她决心变卖藏品,回山西照顾女儿和外孙女。

儿媳生了二胎,大的是女儿,刚上小学一年级,小的还没上幼儿园,儿媳不同意黎翘楚回山西。一家人争执了几天,潘胜说服了她,才让乐有薇上门看货。

乐有薇默然,生活未必是越过越好的,黎翘楚因技艺被命运一时善待,但命运不给她安安生生颐养天年的机会。

等儿子儿媳都回家了,乐有薇和他们谈具体协议:“大概想收到多少钱?”

黎翘楚早已算过账,立刻说:“150万能行吗?”

乐有薇核算过,从理论来讲,这批货开到150万不离谱,但没有目标大主顾的情况下,合同她得抠得精细些。黎翘楚也懂得市场需求小,想了一阵:“到手120万也行。”

若这些都是古董,乐有薇就签了,但工艺品她不能冒险:“我对估价不在行,跟我的同事商议过再联系您好吗?”

不拿自己的业余去挑战别人的专业,是乐有薇的原则,估价的事当然由专业同事去做。但在黎翘楚一家听来,这是在推诿了,潘胜想了想:“那这样吧,收益方面,我先不做要求,就是授权给你去卖,我这边同时也找找人,这样可以吗?”

乐有薇说:“这个不可以。我去找买主洽谈,当然是拿出最好的给对方看,您这边一定也这样。万一两边都有意向,您是货主,您有拍板权,但我在买主面前就不好交代了。”

乐有薇翻出公司几个版本的委托拍卖协议,黎翘楚选了一种:签订意向合作合同,在半年期限内,独家委托给贝斯特拍卖。

业务部的同事应乐有薇之请飞来北京,对每件货品估价,定品相,乐有薇抽空去国家图书馆翻资料,为这批货的宣传工作做准备。

美往往得靠附加值才能被认可,黎翘楚的货品大多是自己和祖辈的个人设计作品,不算古董,哪怕那对纯银雕龙五头烛台精美得不似凡品,也卖不上价钱,除非被考证是大人物所用之物,价格才能翻上若干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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