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 / 2)
作为丞公的子女,华苓和姐妹们也顺带着被分到了席末的位置,连一贯被牟氏认为身体弱不能见风的三郎也被提了出来,坐在大郎的下首。
从前唐开始胡服胡器就十分盛行。到大丹,与境外的贸易沟通依然频繁,各种胡服胡器,比如高脚床桌椅,在大丹也被用得越发多了。丞公府里家人聚宴的时候,惯例也都是围桌而食,互相之间挨得近近的,颇为亲昵。
但一到盛宴,丹朝人还是习惯依照汉唐形式,人人分席而坐、踞案而食。
这种相对肃穆的感觉让华苓觉得很新鲜,她勉强跪坐在地上,眼睛滴溜溜的往上席看,一眼就看到了代表王相公家来的王磐和谢华蓉,他们在席位中部,在华苓对面的那一边。还有江陵谢氏本家赶过来为族叔谢熙和贺生辰的七八名族兄,他们中最大的都已经二十七八岁,早已入朝为官了,人物也都颇为出色。
这时候才显出金瓯的好来,华苓一有不认识的人就会轻声问金瓯,席上这些客人,居然没有一个金瓯说不出名字来历的。
弼公卫家、辅公朱家都分别派来了祝贺的子弟,被安排的位置和王磐王砗也就上下之间。
更靠前的十数席就都是大丹三品以上的官员了,一个个与谢丞公、太子和长公主同席而饮,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将整个宴场看了一遍之后,华苓忽然发现,她已经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在座宾客,哪些出身世家大族,哪些是寒门士子出身了。
如王磐这样的世家子弟,不论有无官职在身都好,穿衣打扮且不去看他,但一举手、一投足之间便有自然的随意风流,从表情到谈吐到饮食的动作,样样都几乎完美。
他们自有一股骄矜气度,虽然与皇室太子公主同座而饮,也不会表现得如何出格,无非该饮饮、该食食、该说说、该笑笑罢了。
而那些会亲自来送礼祝贺的官员,便多数出身都不太高,言谈间多会抓住各种机会向丞公夫妻、太子姐弟敬酒,说上些喜气洋洋的讨巧露脸的话。
嘴脸便显得急切难看了些。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哪。
两边是泾渭分明的。
华苓看着就觉得很有趣。这个朝代世家依然长盛不衰,不提朱卫王谢,也还有临川牟、颍州姚、陇州李、并州杨等不少传承了两百三百年的家族,许多代人积累下来的知识和富贵,代表着的,就是寒门士子不可能轻易能追赶上来的差距。
现行的朝廷官员选拔制度是科举制和推官制并行的。
当朝官员中的一半,是通过朝廷三年一度的科举被取中进士,然后被授予官职入朝。这些官员里面也有非常出色的,比如时茂方,这位才华横溢的苏州大才子在显圣元年进士及第,被泽帝亲点为状元,十六年之后的今天,他已经成为了泉、建二州刺史,官居从三品。
上代丞公对时茂方的才华赞叹不已,这位大状元当年在金銮殿上九步成诗,那首诗至今还在民间传唱,用字简朴然而情真意切,很是动人。
朝廷三年一度,拔擢寒门出身的人才为国效力,这是对民间学子非常有激励意义的一种用人制度。
学成文武艺,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但是如果考虑到一朝从一品数到九品,拢共官位就那么多,还有一大半都被世家出身的子弟垄断了的话,这现实其实并没有那么美好。
大丹各地学子何止数万,但是科举三年一次,每次只设进士、明经二科。
进士非常难考,每次拢共就取三百来人,但只要考上了,起点官位就是八品到九品之间。
每科有七成以上的进士,在及第之后,便会被安排到地方上去当县令、县丞、监丞等地方官,从此进入慢慢熬资历、等升迁的历程。若是不好运,全国都没有合适的职缺的话,他也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进皇帝直属的翰林院去当翰林学士,给皇帝整理编修历代书籍,慢慢再等职缺外放。
当然这也不是谁都能去的,丹朝皇帝各个都是饱读诗书、才华横溢的人物,愿意选拔进翰林院的自然也都是文采横溢、通读史书的人才。
剩下两边都不要的那些,流连金陵皇都,等职缺等上一两年是寻常事,也有心灰意冷,打点行装从此回家筑庐行教书育人大业的。
至于明经科,每科取的人数大概能比多上两倍,但是官路进阶就没有进士科的好了,考上了便是进入流外官等,终其一生,最好的也就能做到正八品的官儿。
但是在这个大多数子民都还不通文墨的朝代里,便是流外*等的主簿、仓计史这样的小官儿,也是很需要仰望巴结的存在了。
相比起寒门士子进阶的艰难,世家大族出身的人,只要本身确有才华,官路可以说都是十分顺畅的。
像这一代的谢丞公、王相公就是直接被皇帝授予七品官职召入朝,像他们这样出身的官员在朝堂上占了大半,基本上占据了朝堂一品、二品到正三品的所有官位,从三品以下的重要官位,大半依然是世家出身。
像时茂方这样有才华有能力,受到了皇帝赏识的寒门出身官员,升到从三品地方刺史,基本上便是到顶了。便是如此,有他这样运道的寒门官员始终是少数,其余大多数寒门官员,到年老离职的时候,也就是一介四品、五品官罢了。
想起了边疆统领百万大军的卫家,执掌海军掌握整条海岸线的朱家,华苓再次确定了一点——这个大丹,本质上就是五姓共同的皇朝,而且还是皇家受限极多的皇朝,也许是因为开国当初钱姓选择了黄袍加身,于是放弃了许多其他东西?
这样的猜测真的太有意思了,华苓勾起唇角。
恰逢长公主开口说话,整个宴席都很给面子地安静了下来。
长公主的声音是清亮而略低的女中音,十分悦耳,字字从容:“丞公,晏河来恭贺生辰,却并无准备贵重贺礼,还望丞公恕罪。只晏河心想,丞公文采高华,风姿丰伟,这天下珍宝早已见过无数,便是送上的宝物再贵重,也只能聊博丞公一笑而已。恰逢其时,晏河设在金陵城西的工匠作坊摸索出了大匠奇鸥筑路之法的雏形,心想此法若能推广,许是能对我大丹经济有些许帮助,今日便大胆来借花献佛一番。”
华苓眼前一亮,长公主也记着这个东西!
四通八达的公路,可以从心脏地区直达边境的公路,说是一个国家的活力血管亦不为过。大丹的国土如今已经庞大得有些过分了,过于庞大的后果便是中央政权对地方的控制力下降,再发育下去,很可能会像前唐那般,演变成边境各节度重镇长官拥兵自重,彼此征伐不休的状况。
但如果遍及全国的公路网络能够建成,这个问题将会被大大弱化,大丹在接下来可见的一两百年内保持强盛统一是必然的。
长公主,真是个好公主啊!
掌管农商二事,谢丞公当然很清楚通衢大道对大丹的重要性,当下激动得便站了起来,连连追问:“长公主此话可当真?若真得了奇鸥筑路之法,令各地修建起通衢大道,此是大丹民生之大福!”
长公主已经令身边寺人捧着一卷厚宣纸送到谢丞公身前,谢丞公当场就拿着翻阅了起来,菜顾不上吃,酒也顾不上喝了,连连道好。
谢丞公都表现得这般激动了,在场官员无不纷纷开口赞扬长公主御下有道,又大肆谀词赞叹谢丞公生辰宴会宾客如云、八方来贺的盛景,只是华苓远远看着,这些官儿里面,真正对筑路之法能够发挥的作用有所见地的少之又少,不由好笑。
倒是席上中间那一拨儿,以王磐为首的世家子弟真正是有惊讶和赞许的神色,王磐笑着开口道:“长公主蕙质兰心竟至于此,这一份筑路之法的价值,又岂是区区珍宝能比拟的?”
晏河长公主浅浅一笑,色如春花初绽,令她身边的人又是各种出神:“筑之谬赞了。”她眼神一转,放到对面太子身上:“是了,既然筑之你开了口,我少不得要借着丞公的宝地责备你一番。王家子磐满腹经纶,这天下人谁不知晓,如你这般人才,正该早早入朝为官,造福天下。父皇已经两度虚位以待,为何你依旧不肯应召?”
这位公主词锋居然这么犀利,一点都不讲客套话,想说的立刻率率直直开口,语气还近乎是责备人。
但是,她长得太漂亮了,身份又高,好像也没有人舍得责备她。
一收到长姐的眼神示意,太子立刻紧跟着开口了,他干脆就站了起来,先是满饮一杯敬了丞公,然后便诚恳地看着王磐说道:“筑之兄,皇姐方才所说的正是我欲说的。钱昭在此以杯酒敬你,还请筑之兄勿负重望,早日入朝为民造福。”太子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帝的人,这样身份的人如此诚恳地作出请求,当席又有多少人敢、多少人肯抹他的颜面,给出否定的答复?
这两姐弟步步紧逼,一刚一柔,还真是令人难以招架。
华苓饶有兴趣地看王磐,结果王磐依然一副淡然微笑的模样,洒洒然长身立起,自斟一杯酒饮了,方才道:“此杯回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与长公主殿下言重了,如今大丹四海升平,民生安定,当朝政治清明,已是民生之福。磐亦时时听闻各地得清明官吏治理,四方安定、民生向荣之事,长处江湖之间,磐何敢轻易比肩之。此事实难相从,还望太子与长公主殿下体恤,勿要再提。”言罢又是自斟一杯酒,朝席上各位团团一敬,真正是风姿疏朗,令人倾心。
王磐说得这样诚恳,又赞了大丹所有的官员,便是太子两姐弟词锋再利,也不能把话儿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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