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明华裳点头,从头整理自己的思绪,“他应当是个男人,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不会太小,年轻的话没有经验,不会对床有这么强的情感偏见;也不会太老,毕竟两天连杀三个人,对体力的考验不小。鉴于他对美丽的侍女有这么强的渴望和恨,我猜测他曾有过一位妻子,容貌美丽,长袖善舞,邻里都很喜欢她。他的妻子可能在大户人家做侍女,但后来出于一些原因背叛了他,很可能做了对方少爷的侍妾……”
明华裳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到太平公主府的情况,道:“不对。不是少爷,而是主君的侍妾。”
想通这一点后,明华裳的思路越发顺畅:“看他对尸体的残暴程度,可见他孔武有力,体力甚好,占有欲强,能轻轻松松勒死一个女子。这种人发觉妻子出墙时,极有可能会暴怒,当即暴打甚至杀死妻子,他的愤怒不至于要压抑数年后,发泄在一群和他妻子无关但身份相似的侍女身上。所以,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他有事离家,不知妻子近况,等他回来时,妻子已经跟着贵族跑了。所以,他应当从过军,是个实力强悍的军人。”
明华章脑子里几乎马上就有画面了,但他没有贸然接受,而是问:“离家数年的也可能是商人,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行伍中人,而不是游商?”
明华裳说:“虽然总说人命天定,但我觉得,一个人的性格和他入哪一行其实是相互选择的。一个从商的人,不会好斗,同理,一个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人,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经商的道路。他将记仇和报复摆在这么明面上,不像是一个商人的思维,更像一个士兵。而且,因为他好斗、残暴却不知遮掩的性格,在军中也混不好,多半会被排挤出来。可是他却出现在太平公主的山庄,可见,他离开军队后投奔了权贵,成了某个大人物的家奴。”
二十到三十之间,曾在行伍却又成为家奴,凶狠好斗,跑过一个妻子的壮年男子……明华章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人。
明华裳看到明华章的表情,问:“二兄,你有人选了?”
明华章叹了一声,说:“也许吧。”
如果他的推测和明华裳的画像没错。
明华裳兴致勃勃凑过来,问:“是谁?”
明华章想到那人背后的势力,下意识要拒绝她:“这些和你没关系,你不要听了。”
“怎么没关系!”明华裳看热闹正在兴头上,怎么肯善罢甘休,“我差点被他害死。我要是不知道是谁,没做好防范,下次死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明华章立即沉了脸,严厉地瞪了她一眼:“不许胡说。”
他严肃呵斥明华裳,但态度动摇了。他觉得这一切的主使者不会如此失智,但万一呢?山路不知道要堵几天,她要是出点意外,他如何和镇国公交代?和丧命比起来,让她看到幕后主使的风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明华裳看出明华章的动摇,立刻哼哼唧唧撒娇。明华章果然拿这套没办法,片刻后无奈道:“今日跟在定王身边那个穿蓝衣的家奴,你还有印象吗?”
明华裳愣了一下,她隐约记得傍晚面见太平公主时,定王身后站了几个人影,但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明华裳问:“是他吗?”
“我猜测是。”明华章说,“但我的推论不及你神乎其技,倒显得死板笨拙。”
“无论什么办法,能抓住凶手就是好法子!”明华裳毫不吝啬夸赞自家兄长,然后兴冲冲问,“二兄,你怎么推出来的?”
明华章不紧不慢说道:“我最初有怀疑,是看到魏紫的尸体后。她身上的荆条还有倒刺,这可不是普通人能驾驭的,捆绑手法类似军中。我那时便怀疑凶手曾是行伍中人,直到看到莲心,我才确定他在军中待过。缢死这么痛苦的事,绝不会有人能笑出来,但莲心嘴角却是上挑的。我想到一种树叶——箭毒木,又叫血封喉,多用来涂在箭上喂毒,所以叫箭毒木。但在军中也用来做麻醉,用在受伤之人身上,他就会放松身体,松弛肌肉,由着军医摆弄。莲心脸上的笑,应当就是涂抹了箭毒木汁液。”
明华裳闻所未闻,但并不妨碍她觉得厉害:“二兄,你知道的真多。”
这就是博览群书的底气吗?
明华章脸上没什么波动,继续说道:“因为心有怀疑,所以追杨二时,我就特地留意了一下。他跑起来虽然灵活,但下盘虚浮,毫无章法,看得出来不曾操练过,所以一交手我就知道凶手不是他。我想看看幕后之人安排这一出想做什么,便将计就计,顺势而为,押着杨二去见太平公主,借口抓到了凶手,让太平公主将人汇聚起来。堂上我压根没指望审问杨二能审出什么结果来,一直在暗中寻找定王、魏王身边的从军之人。但能做侍卫的,便是装也会装出一脸悍相,我又没法问话,不能确定到底是谁,只能大概划出一个范围。我本想今夜来这里寻找确切的证据,锚定到底是谁。但听了你的描述后,我似乎找到他了。”
明华裳心道这就是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吗,他那么早就有怀疑了,却表现的平静无波,一副毫无头绪、四处碰运气的样子。明华裳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她遗漏了什么:“你怎么知道凶手是定王、魏王身边的人?”
“还是因为绑魏紫的那根黑棘。”明华章说,“你还记得一夜之间忽然甚嚣尘上的蛇鬼害人传闻吗?”
明华裳点头,这么猎奇的事,她当然记得。明华章抬眸,望着外面茫茫风雪,淡声道:“我第一次听到时就奇怪,黑棘遍布江南西道,传言却一口咬定这鬼来自房州。江南西道那么大,为何独独锁定房州?思来想去,房州唯一比其他地方特殊的,大概,就在于庐陵了吧。”
明华裳睁大眼睛,她听到闹鬼没怕,见到死人没怕,此刻却骤然沁出一身冷汗:“你是说,幕后之人是冲着庐陵王去的?”
庐陵王,这个名字大唐,哦不,大周朝臣民都不会陌生。那正是女皇活着的最大的儿子,皇储和太平公主的兄长,曾经登上帝位,却又被女皇废掉的前朝正统。
第18章 前朝
明华裳说出庐陵王的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明华章最开始不想告诉她了。
如今朝中女皇当政,这位女皇说起来也是一个非常传奇的人。她姓武,曾经是高宗的皇后,和高宗共育有四子两女,迄今有二子一女存活。因为高宗身体不好,许多政务逐渐交由武后处理。后来武后自封为天后,和高宗并称二圣,两人一同上朝,二圣临朝达十九年。
自古以来得宠的皇后不少,但能和皇帝同起同坐、一起上朝的皇后,就不只是得宠了。高宗死后,武后成为太后,依然把持着朝政。那时继承高宗皇位的是武后的三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庐陵王。
庐陵王不满母亲干政,在宫里和岳父不知道抱怨还是吹牛,说天下是他们李家的,他就算把岳父封为皇帝,又有谁管得着呢?
庐陵王当然只是随便说说,他再提拔妻族也不至于将皇位传给岳父。奈何这个把柄被武后听到了,武后默不作声策划了政变,在一日上朝时毫无预兆发作,将庐陵王拉下皇帝宝座,贬去庐陵圈禁,另立小儿子李旦为新皇帝。
庐陵王突然得到天底下最高的权力,又突然间失去,惶恐可想而知。新上台的李旦也明白了母亲不好惹,事事顺从母亲。奈何武后已有称帝之心,她的至亲骨肉成了她权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无论争还是不争,武后都要扫除障碍。
果然,李旦登基后从未享受过皇帝的待遇和权力,一直被囚在宫中,过了几年,李旦听到各地不断涌现的祥瑞、福音,以及宫门外百姓请求武后登基的游行,他苦笑一声,明白了一切,很乖觉地禅位给母亲。
李旦禅位后,依然被关在宫中,过了几年他被女皇封为皇储。空有皇家的名,却依然过着朝不保夕、战战兢兢的日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生孩子,圈禁这些年中,他生下许多儿女,比如来参宴的临淄王、巴陵王就是他的庶出儿子。
天下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皇帝,这位女皇还十分心狠手辣,敢反对她的大臣、李唐皇族全部被杀死,对她有威胁的也被她以各种名目或流放或圈禁,如今有幸活着的李家人都成了吓破胆的绵羊。臣子也没人敢指点女人能不能做皇帝了,他们只关心下一任皇帝是谁?
姓李还是姓武?是男还是女?按姓氏传,还是按血缘传?
这在以往根本不是问题,皇帝的儿子肯定和他一个姓。奈何在位的是开天辟地来第一位女皇,她的儿子姓李,是血缘亲人,更是前朝皇室,一继位肯定会废掉她的国号,甚至大举屠杀武家人;和她一个姓的侄儿倒会维护她的统治,问题是侄儿和她不亲,绕过儿子传位给侄儿,实在有违人伦天性。
女皇自己陷入一个怪圈,想了十年还没想好太子立谁。臣子们也很关心此事,下一任皇帝姓李的话,曾经冤死的、流放的人还有平反之期,如果姓武的话,那大唐就真的亡了。
为此,朝中关于立太子的斗争从未平息。这不只关乎臣子的忠诚,更牵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所以李唐朝的老臣一直在游说女皇,希望她将皇位传给儿子,庐陵王也好皇储也罢,哪个儿子都行。
虽说李旦已经皇储了,皇储从字义上看起来,似乎和太子是一个意思。但这个称谓是女皇造的,历史上根本没有所谓皇储,皇储是什么身份、有什么权力,全靠女皇一人说了算。
唯有太子,才是被正史和朝廷承认的继承人。
老臣们想再进一步,让女皇将儿子立为太子,从制度上恢复李家的正统性。
而女皇的侄子们也不甘示弱,千秋大业就在眼前,谁甘心放着皇帝不做,而去当王爷?所以武家的王爷们也十分踊跃,想让女皇废掉皇储,最好将她两个儿子都杀掉,立侄儿为太子。
立武还是立李已经吵了十年了,这几年随着女皇身体变弱,二张兄弟把控朝堂,这种声音又沉渣泛起。
明华裳一直觉得朝廷斗争和她无关,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胸无大志,无才无德,父亲在朝中不受重用,她本人资质也十分平凡,放在洛阳里就像汪洋里的一滴水,一眨眼就找不到了。立太子的风波,怎么能牵扯到她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