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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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妖物语》
作者:翩竹
序章
传说古时源平之乱后,西行法师途经高野山,见尸横遍地,白骨曝野,一时心生怜悯。于是便拼凑人骨,以还魂异术复活一名少女,呼其为“舍利姬”。
我只是被时间遗忘的人偶,被主人抛弃在身后的尘埃里,如是而已。
已经忘记到底活了多少岁月,只记得高野山上每年秋天飘下的霜叶,都会在山上积下厚厚的一层红泥。这样数过三十次秋叶,我便可以再下山三年,这是我和师父的约定。因为还魂术的关系,我的身体被永远禁锢在了十四岁。下山后,我仍然需要时常变换身份和打扮,行走于不同的地方。师父说,唯有这样,我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存活的岁月远比制造出我的他更久,久到如今他的名字都快被人遗忘,而我却依然活着,以少女之姿。
穿过仿佛时空隧道般的鸟居,石地藏静静守候在山门前,于台阶边细数流水般的时光。每一次下山,我都恍若来到另一个时空——人类世界变化得越来越快,有时甚至让我无法适应。所幸现在,当我感到筋疲力尽时还有高野山可以归隐,但是那些活在俗世里的人们,不知道当他们身心交瘁时,可以逃往何处?
“嗨!阿枫,今年下山又迟到了哟!”路边的树丛里忽然窜出个身穿黑色短上衣和米色筒裤的青年男子,正咬着一串糯米丸子,一双漆黑的杏眼流露出玩世不恭的神情。
“阿勘,说过了,不准再去偷寺里供奉的食物,否则若是再被住持逮住,别指望我会来救你。”勘五郎是只三百七十二岁的狸猫妖怪。二百多年前,曾化作烟雾想来偷取寺里的食物,却不想被住持和尚抓了现行,之后颇费了我一番心思才让他逃离了被封印的命运。自此以后,他便成为我的侍从。“阿枫”是他给我取的诨名,因为他说我每次下山都穿着同样的橘红色和服,就像满山当季的红叶一样。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勘五郎大爷,哪是山里那几个秃头和尚能随便奈何得了的?”勘五郎咬着丸子,含混不清地嘟哝,“老规矩,下山需要的身份、落脚点还有替换的衣服,我都已经替你准备好了。”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我暗笑。有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陪你一同走过,并不是什么特别值得庆幸的事。但有个人能替你鞍前马后打理一些麻烦事务,总是好的。
永远不要过于执著于拥有的东西。就像师父所说的那样——活着是为了邂逅,也是为了离别。
而我所要讲述的,也只是一系列有关邂逅与离别的故事。
第一话 犬神
幻想着获得解脱后和彦与白兵卫奔跑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我感到异常温暖。
一
四月是适合旅行的季节,相比东京湾一带的新兴城市群,四国这样相对悠闲的去处更符合我的喜好。四万十川两岸粉樱团簇,红云压枝;贩卖风车和簪子的小贩推着手推车走街串巷,车轱辘和着远处隐隐作响的风铃声渐渐远去……这样的氛围里,即使会跳出一群江户时代的杂耍艺人或者穿羽织的天狗妖怪,都不会让人感到太吃惊。城市的气质真是一种玄妙的东西:有些仿佛亘古不变,有些却变化得比镰鼬的脚步还快,叫人无所适从。
我拿着一封名帖,来到高知县一户姓清田的府邸门前。阿勘这次替我准备的身份是甲斐出身的灵媒师。要在俗世里生活,就必须像俗人一样工作。这也是与师父的约定之一。所幸勘五郎貌虽顽劣,做事还不算太过出格。每次他安排的身份与工作,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困难。
此番,我带着名帖和委托书来到高知。眼前这座占地不下三百坪的大屋,在周围狭小的民房中显得相当突兀。我敲开房门,向女佣传达了名帖和来意。那个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女孩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随后便揣着名帖蹬蹬跑了回去。
不久她回来开门领我进入主屋,说主人已经在客堂等我。打开绘有兰花的纸门,里面已经端坐着一名鹅蛋脸的女子,年貌约三十上下,穿一件考究的友禅染和服,发簪上悬挂一串美丽的玳瑁珠子,妆容精致,但不知为何,脸色看起来有些异于常人的苍白。她应该已从女佣的嘴里听到过对我的描述,但见面时,她的眼神中还是流露出一丝惊异,但随即换上主人应有的微笑,颔首行礼:“有劳师傅大老远地专程前来,您就是白荷上人引荐的灵媒吗?”
“是的,在下名为高野枫,应师父生前挚友白荷上人的托付,来府上为主人排忧解难。”我向女子回礼,再次说明来意和身份。白荷上人是甲斐梦山宝塔寺的住持,又名白藏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修行僧之一。但论其真身,却是一只活了不下千年的纯白雌狐。师父生前与她有些来往,所以目下,她对我的关照也不算空穴来风。
“高野小姐吗?家主清田福山先生恰巧不在家,我是他妹妹妙子,现在代为管理家业。”清田妙子举止打扮得体从容,看得出与大家闺秀相配的文化素养,“请问高野小姐,委托的事件您已经知道了吗?”
“是的,是关于‘犬神’吧?”连接庭院的纸门没有关上,我瞄了一眼中庭尽头那座小小的祠堂,上面已经贴了五芒星符咒——那是从属于阴阳师的晴明桔梗符,在符咒灵力的缝隙间,隐隐有人类看不到的灵气渗出,渐渐幻化为一只白犬头部的形状。这就是勘五郎此次死活不肯与我同行的原因。不管活了多少岁数,狸猫总是怕狗的。
所谓的“犬神”,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咒术,其发源于德岛、高知等地,经常被这些地区的望族作为保佑家族的“家神”来祭拜,用于保障家道兴旺以及咒杀敌人。制作犬神的任务多半交由族中的女主人来执行——将家中豢养的狗埋入地下,只留出头露在外面,在狗面前放上食物,这样经过三天,狗的饥饿和怨念就会达到顶峰。这时砍下狗的头加以祭祀,就会产生名为“犬神”的灵体。制作犬神的家族会将犬神视同祖宗牌位一般供养,以求得到它的荫护。
这些在我来高知之前,白荷上人都已经告诉过我,清田妙子将内容重复了一遍,又加入了一些犬神家族内不外传的秘事:“这种秘术一般都传女不传男,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犬神反噬时伤害到男性继承人……等女儿十五岁的时候,母亲一辈的家长会向她传授此道。继承犬神的女儿只能入赘结婚。每隔五十年,在犬神的力量失控反噬前必须将神位移去寺院供养超度,再另选一头家犬制作新神……现在的这头犬神,实际上已是家族制作的第七代了。”
“我听说了,现在的犬神是四十九年前制作的吧?”
“是的,当时家母才十四岁,因此仪式是由我的外祖母来执行的。”妙子的身体似乎有些不足之症,只见她面色忽然变得潮红,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不得不经常停下话语来调整呼吸,“但其实,现在家中的这一代犬神,并不是完美的‘犬神’。”
“完美的犬神?怎么说?”我耐心等待她的呼吸平复,故意拖长语速道。
“按理说,制作犬神的家犬必须挨饿,只有当怨念累积到顶峰的时候砍下头颅,才能将怨念转化成法力,成为完美的强力犬神。这样虽然可怜,但是作为家神却是必须的……可是这一只,制作过程中原本应该严格遵守的禁忌被打破了。”
“禁忌?被什么人?”按照一般家神制作的准则,如果制作过程中被外人发觉,那么施行术法的家族很可能有性命之恙。
“是家母的弟弟,已经失踪多年的和彦舅舅。”妙子掏出手巾,半掩于衣袖后拭了拭汗,继续说道:“听家母说,当时和彦只有七岁,非常喜爱外祖父豢养的家犬白兵卫。当外祖母决定用白兵卫来制作犬神时,和彦舅舅不仅大哭大闹了一场,还破坏了犬神的制作仪式——在白兵卫被埋入土中后,和彦舅舅又带食物去偷偷喂养过它。”
“也就是说,累积怨念的过程被打断了。”我呷一口茶,在妙子喘息的片刻插入话题,以避免沉默。出于人道之理,我无法赞同这种将生物埋在土中,活活忍受饥饿后再杀死的做法。但从家神的制作角度来看,怨念越强的家神法力越大,而这头被救赎的白犬,反倒是不合格的残次品了。
“是的,正是这样。”妙子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的面色,向我欠了欠身道,“非常抱歉,我身子虚弱,经常这样犯病,如有招待不周请高野小姐多多包涵。”
“没有的事,如果没对您的身体造成太多负担的话,请再告诉我一些线索。”
“是了,刚才说到……对了,因为是偷偷进行的,所以外祖母并不知情,直到仪式完成后解剖犬的尸体,才发现胃里居然有食物……因此和彦舅舅挨了一顿打骂,大约是气不过的缘故,和彦舅舅第二天便离家出走,从此再没有回来……”
“和彦舅舅失踪后,外祖母和母亲虽多方找寻,但因为一直没有消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那头有缺憾的犬神也因为已经移入祠堂开始供养,便一时没有重启仪式。所幸之后家道还算昌隆,与旧神在时无异,所以这四十多年来也就没有再另行制作……如今家母也已去世,哥哥由于是学者,无需再依靠家族产业过活,所以在不久前卖掉了家族经营的渔场和绸缎庄……我和哥哥都不是很认同‘犬神’这种残酷的术法,因此约定等到这一代的犬神满五十年后,便终止供奉犬神,从此不再制作新神。可就在这几个月里,家中陆续有怪事发生……”
“怪事?”
“是的,先是佣人抱怨晚上听到孩子的笑声和奔跑声;家中祠堂内摆放的器皿在无人移动的情况下变动位置;而哥哥的幼子,今年才六岁的洋平却总是莫名受伤。”说到这里,妙子的眼中露出一丝忧虑之情,“有时是被玩具里暗藏的锐器割到;有时明明码放整齐的餐具,却会在洋平经过时顷刻倒下……我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生育,所以洋平是家里现在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外加嫂嫂生下他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家里人都格外疼爱这孩子。可如今发生的种种事件,实在让人非常不安。”
“等一下,妙子小姐,您刚才说,家里有佣人在晚上听到孩子的笑声吗?”我打断妙子的叙述,“那么,会不会是洋平小少爷?”
“不会的,那会儿洋平已经睡下了,而且第一个声称听到笑声的正是洋平的保姆佳子,她和洋平就睡在同一间屋内,不会搞错。”妙子将手指藏进和服袖内,无意识地扭动起来,“我之所以如此有把握,是因为我也在晚上听到过小孩子的声音,似乎是笑着在说‘一起走吧’‘一起走吧’那样的声音,但绝对不是洋平的声音!”
“如果不是洋平少爷的话……能够怀疑的就只有‘那个’了吧?”我盯着妙子的眼睛,在榻榻米上隔空写下了“白”这个字。
“啊……是的,您也想到了这个吗?不过确实,会出现在犬神附近的小孩亡灵,不是只有‘白儿’了吗……”妙子的脸色又开始变得苍白,仿佛是为了求证什么似的,喃喃重复着问题,“任谁都会这么想的吧,只要是稍微了解犬神的人……只是,那样的话……”
“白儿是侍奉犬神的鬼魂,由犬神所咬死的小孩亡魂所化。只不过他的出现,对于供奉犬神的家族还有另一重意义——即是犬神开始不受咒术控制,开始嗜血的表现。”我转头看向祠堂上显眼的纸符,“这就是要将它暂时封印起来的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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