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十四岁时,她无意中救了一位摔伤的老夫人,后来就有人来提亲,问她可愿嫁给宁王为妾,她才知道自己救的是宁王的乳娘。
外祖家里顿时像是炸了锅,逢年过节也没见这么热闹过,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拉着她的手说体己话,一群表姐表妹表侄女围着她转,左一个“姐姐妹妹”右一个“姑姑表姑”地喊着,让她多多提携,仿佛她们攒了一辈子的话全在那一天跟她说完了。
母亲已经十几年在外祖家抬不起头来,那一天却走到哪儿都抬头挺胸、容光焕发,笑容满面地接受所有人的恭贺之词。
老夫人是外祖父的平妻,外祖母的亲妹妹。她平时话很少,那一次却把何当归叫到跟前嘱咐了很多。老夫人让何当归做任何事之前都先想想自己的母亲,让她不要怨恨外祖家曾亏待过她。老夫人教导她,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千古不变的铁则。而她童年遭受的那些苦难,不能够怪外祖家狠心,而应该怪她自己没有父亲的庇护。
老夫人捻着一串佛珠循循善诱,不要因为小小的争执,就远离了她的至亲家人,也不要因为小小的怨恨,就忘记了别人的大恩惠,血缘亲情,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外祖家对她再不好,始终也养了她十几年,让她饮水思源,即使荣耀时不能恩泽亲人,假如某天不幸获罪了,也莫要牵累外祖一家……
于是,揣着所有人对她说过的话,揣着母亲精心为她置办的嫁妆,她坐上了宁王府抬来的大红花轿,以为从此就脱离苦海,一步登天。谁承想,谁承想,她只是从一片苦海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因她只是宁王府的老夫人做主纳的一个小妾,所以下了花轿之后,没有张灯结彩喜堂喜乐,没有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也没有送入洞房,甚至她连宁王究竟是圆的还是扁的也没见到。
入府的第二天,她去给谢王妃磕头敬茶,王妃“失手”打翻茶碗,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脸。之后见到了周侧妃,她赠给她一瓶烫伤药,还安慰她说自己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以后慢慢就会好过的。为了那一瓶药,为了那一句宽慰的话,她感恩戴德,铭刻于心,最后换来的是周菁兰在她背后捅上了致命一刀。
入府一年之后,她终于在一次家宴上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宁王朱权,那个高贵神秘而又睿智儒雅的男子。他有着慑人心魂的眼神,动人心魄的浅笑,他只要随意地站在那里,就连周围的空气也会弥漫着一派优雅,哪怕下面藏了层层杀机。他和她幻想中的完美夫君一样的好,不,应该说更加好。
多数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她前半生被人欺,后半生自欺欺人。她用出嫁之前老夫人说的那些话来鞭策自己,骗自己说,慈悲就是最好的武器,强迫自己不去怨恨外祖一家,不去怨恨谢王妃,也不去怨恨曾经那些害过她,和正准备要害她的人。
心是最大的骗子,别人只能骗她一时,而心却会骗她一辈子。前世的她,以为只要尽心尽力地将一切做到最好,总有一天能够苦尽甘来,可谁承想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她对朱权全心全意、舍生忘死的付出,换来的却是他无情的背叛和抛弃,对情敌宽容大度一再的忍让,换来的却是一场又一场永不完结的噩梦。
老天和她开一个了玩笑,于是她度过了最可笑的一生。现在她终于醒悟,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她不过白活了一世,为他人做嫁衣裳。
何当归不敢闭上眼睛,她用眼睛贪婪地扫视破屋里的每一寸墙壁和地面,用鼻子贪婪地呼吸着冻得她咳嗽连连的寒风。她好怕这样子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自己又会回到那个冰冷漆黑的水牢里挣扎……
整整一夜,她被前世的那些回忆一遍遍地凌迟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海,止也止不住,仿佛未来一生的眼泪,注定将在今夜里流干。
☆、第004章 世间自有真情
更新时间:2013-06-14
倾盆大雨中,一个瘦小的灰色身影抱头疾奔,跑得歪歪斜斜。
“停停停,像个丧家犬似的鬼跑什么呢你!说的就是你,真静!”一个洪亮的嗓门在黑夜里炸开。
真静被雨水淋得湿透,几绺鬓发像贴花一样贴在脸颊上。她弓着身,喘着粗气,惊喜不已地叫道:“太、太好啦!终于找到你了,太尘师叔!”
“鬼叫什么,大半夜的你中邪了,还是灵堂里坐得太久疯魔了!”太尘叉着腰骂道。
“师叔,是师父让我照看何小姐的,”真静可怜兮兮地缩着头,嘀嘀咕咕地说,“那个何小姐好像不太对劲儿,您跟我去瞧瞧吧,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一定是撞坏脑子了,我看见她脑门上青了一大片,您那儿有跌打酒和鹿茸膏……”
“放什么狗屁!你师父让你看着她,你就好好看着她,漫天的瞎闹个什么劲儿!”太尘的身量又高又阔,能装进去三四个真静,嗓门也和身量一样争气,“我这种土大夫只能治一治你们这种猫猫狗狗,东厢的那位是娇贵人物,我哪里配给她看病!”
“可是师叔,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大伙儿都说您医术高明,古道热肠,”真静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拜神的姿势,乞求道,“您好歹跟我去瞧上一眼,瞧好了是您的功德,瞧不好何小姐也不会怪罪……”
太尘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去去去!老娘困得头都木了,你老老实实该去哪去哪,再让我看见你乱窜乱跳的,老娘就揭了你的皮!”
真静垂头丧气转身,刚走出两步,只听太尘在背后喊“站住!”真静惊喜地回转身,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太尘的脸。太尘的眉毛很稀,黑夜里看上去仿佛没有眉毛,一对眼珠子却亮得好像会自己发光。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真静,低声问:“死丫头,你怎么知道我有鹿茸膏?”
寒风裹着湿气呼啸而过,真静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好像……我忘了……不知听谁说过一回……”
“真静,你站这儿干嘛呢,师父不是让你去东厢吗?”一个声音横插过来,说话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道姑,面如满月,眉目清秀,长发一直留到脚踝处。
长发道姑从远处慢慢走过来,抬手把一件道袍披到真静头上,厉声责备道:“你傻了,怎么不打把伞走路?说了你多少次都当耳旁风!”
“大师姐,你干嘛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呢,”真静委屈地撇了撇嘴,“你不知道,那东厢的屋子又黑又冷的,我就去库房想领点儿被褥和蜡烛,可她们说师父没发话,什么都不能给,我又去厨房想提一个暖炉,可她们说最近天气转冷,自家的炉子尚且不够用,我又去……”
“呦,这不是太尘师叔吗!”长发道姑仿佛突然之间发现了太尘,露出一个十分受惊吓的表情,旋即又微笑道,“师叔,这大风大雨天儿的,您站在这个风口子上作甚,仔细着了风寒,那可不是玩的!”太尘冷冷地瞟了二人一眼,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了。
长发道姑又回过头,大声地数落真静:“你啊你,不知道大伙儿都累了一天,这会儿才歇下了,你这么嚷嚷是想把所有人都吵起来吗?咱们这里是道观,作个道场作个法事,那才是咱们的看家本领,伺候病人咱们可不在行,若有谁觉得怠慢了不喜欢住这儿,趁早回家……”说到这里,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却突兀地“噗嗤”一笑,让一直低头挨骂的真静愣了一愣。
长发道姑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握住真静冰凉的小手,塞给她一把钥匙,低声道:“这是东厢地窖的钥匙,里面的被头褥子虽然陈旧,也都是干净的;热汤热水的这会子是甭想了,你路过灵堂的时候,拐进去拿一些糕点清水的悄悄带走,那何小姐才刚刚苏醒过来,也不宜多食。”
真静的小脸皱成了一团,咧一咧嘴哭道:“呜呜……真珠师姐,我……我就知道,你最最最好了!”
“得了得了,今晚先就这么着吧,你这样到处乱撺掇,只会平白地给她招恨,快快去吧!”
真静奇怪地眨眨眼睛:“可是,大家从前根本不认识这个何小姐,为什么她们一听说何小姐活过来了,一个个都红眉毛绿眼睛的,好像早就跟她有仇一样?”
真珠叹口气,低声说:“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去了,听说何小姐原本在罗家就不受待见,连丧事都不能在家里办,那起子小人当然轻视她。况且……原本定于二十日后的超度道场,听说罗家居然开出了一百五十两的天价,让观里给她风风光光地送葬,到时候人人都有打赏……”
真静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难道就为了那几吊钱的赏钱,她们就巴望着人家去死?!”
雨越下越大,雨滴好像是自有生命,像成千上万断了线的银珠,落到泥土上,泥土就开始贪婪地吸.吮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啊你,又何必如此大惊小怪。甭管她们存着什么心思,总之没有好心思,所以这几天你谨慎着点,别动不动就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会儿要这要那,一会儿又嚷嚷着请大夫吃药的,师父的意思你还没明白过来吗?明面上跟师父她老人家对着干,没你的好果子吃。快去吧,好生照看着她,我明天后天的得了空儿再去瞧瞧她。”
真静点点头,一溜烟地朝灵堂方向跑去。
※※※
天蒙蒙亮,雨已经停了。天空被雨水洗得一尘不染,月亮还没落下去,太阳却已经爬上来了。
痛快地哭了一整夜,平复的心绪也如同天空一般,被冲刷得焕然一新。何当归望着日月凌空的天际,幽幽地笑了。老天何等的公道,又给了自己这第二次的生命,自己怎么能辜负了呢。
呵,世间谤我者、欺我者、辱我者、笑我者、轻我者、贱我者、打我者、杀我者,再过几年,你且看我!
何当归深吸一口气,平躺在床上,简单活动了一下关节,发现不只脚上有扭伤,连手臂和腰背也异常酸痛,小腹还坠坠的不甚爽利。又拿左手给右手搭了一下脉,不由得苦笑道:“死一回真真大伤元气。”
她现在的身体,元气虚惫,口千舌涩,梦寐虚惊,眼流冷泪,耳作蝉鸣,腰胯沉重,百节酸痛,背胛劳倦,阴虚盗汗,四肢无力……天哪,幸好还活着。医治的办法倒是有很多,但眼下既无药材又无银针,按压穴位、推拿经络来慢慢调养也不是不可以,但想要见效只怕要等上六七天……
真静怀里抱着个陶罐,一路小跑着冲进屋子。她像献宝一样,把罐子举到何当归的面前,笑道:“瞧瞧瞧,来热水了,快,来就点心吃吧!”
何当归皱眉接过她手里的罐子,随手放在床边上,反手拽过她的手臂,掀起衣袖察看,果然见到了一大片烫红的痕迹,不由气道:“傻丫头,以后端热水记得要用布包着。”
真静吐吐舌头缩回手,摊开枕头旁边的手帕,露出十几块桂花糕和桃仁酥,笑嗔一句:“何小姐,你年纪比我还小呢,怎么口气倒像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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