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2 / 2)
何当归只摇首说:“今人不闻,那可能就是古时或未来某天将要发生的事罢,也不必细究了,且我也不记得那家人姓什么了,未必就是姓卢的,也有可能姓蓟,姓赵钱孙李,这些都不重要了。人家卢府可能就是有收藏砒霜的爱好也未可知,舅舅你听后一笑也就罢了,别把这话传出去。我的意思是,请了名医和仵作,挡上白布屏当众解剖尸体,若有疾患、红肿、肉瘤或别的什么稀罕物,就在围观人中挑几个有名望的长者,喊进去开开眼界,也散播给大家听,蓟老夫人是因为自己活不长了,才生出轻生之念,跟别人无干。”
陆江北听得一呆,徐而笑问:“那若是没有稀罕物,就是一具健康的尸体,那又该如何?”
“细细找一找,找着找着就有了,”何当归含笑道,“旁边不是还站着一位名医吗,给那些个参观的人解说一番,把个脾肺肝胆的突出叫做‘瘤’或‘邪’,也没有人会质疑吧。谁曾割开人体看过里面呢,谁敢对着血糊糊的一具尸体,追根究底的研究个没完呢。做这么大的阵仗,谁还哄骗他们不成?”
陆江北默然一刻问:“那这样算不算草菅人命?你的徇私与护短的底线又在哪里?我到底还是小瞧你了。”
何当归拍打手炉,从缝隙里磕炭灰,口中言道:“只要认识我的人大约都知道,我一向护短,不过舅舅呀,你若不信可以跟我赌个十两八两的银子,我赌那老夫人体内一定有一个大毒瘤,否则人哪有自己去吃毒药的。活着多好呀,过的再艰难的人都宁可熬一口气活着。”
“你怎能肯定,她是自己主动吃了砒霜,不是被别人投毒陷害的。”
她笑答:“老夫人吃那砒霜的时候,身边现就有几个下人伺候着,而砒霜味甘、口感发涩、有强烈异味,吃下去立马就会肚子疼,她却一气猛吃了能毒死一头牛的五钱分量的砒霜。拿泥巴来比喻,会有一个正常而清醒的人,主动去吃五钱重量的泥巴吗?砒霜可比泥巴还难吃,老夫人当时不只全吃完了,还立刻‘明察秋毫’地断出谋害她的人是珍珠姐,这里面的门道,还用我说得更清楚吗。”
“……那蓟寡妇一定很爱她女儿。”陆江北半晌后发出如此感慨,并转出屏风去安排何当归交代的事。
他走后,何当归却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看倒未必是爱,爱不会支撑着一个人去杀人害命,无论槐花的命还是她自己的命,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杀了都是罪业。多半是出于嫉妒,嫉妒珍珠姐有个好丈夫,头一胎就怀了儿子,嫉妒渐渐又变成恨,再加上病痛折磨,人的心也跟着扭曲了。”
少时陆江北交付过手下验尸的事,折回来仍坐在长椅上,仍问:“槐花的命案怎么处理?不如,让那些招供的奴才奴婢在众人面前言讲,老夫人买通他们诬陷秦氏,将槐花的死也扣在蓟老夫人的头上?还是连她女儿都判定为同谋?”
何当归考虑一下,摇头道:“这样不好,蓟老夫人是卢知州的亲姑姑,她自杀、陷害侄媳妇,这些都可以算是家事,加上她本来就不是卢家正统的直系长辈,只是一个嫁出去的女流之辈,因此她的这些行径,不会对卢家和卢知州的名望有什么损害。但假如她或她女儿犯了荼毒下人的大罪,事情又发生在卢府中,日后难免让人嚼舌根,说出些混账言语。那时节,蓟寡妇母女都听不见了,却要珍珠姐夫妇替她们担着骂名。他们夫妇都是老实人,而珍珠姐假如知道了槐花被害跟自己有关,孕中一伤感,对母子都不好。”
“那你说怎么处理?”陆江北已经再三对何当归刮目了,他都忍不住想回长夜阁之后,再叫人探一回她的身世。她真的是个农庄上养大的布衣丫头吗,她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世故人情和机变之才?
何当归轻搓手炉,微笑道:“现成的‘凶手’就在眼前,何必别处去寻觅?一个马神婆,一个珍珠姐的前夫,若是舅舅你宽泛些,杀坏人也不手软的话,越发连前夫的那些个造孽的家人,也一并处置了罢。就是不砍头,远远充发到什么北疆苗疆的苦地方,让他们劳动改造,反省下他们前半辈子造过的孽罢。”
“马神婆?”陆江北还不知马神婆是昔日水商观的太善,不解道,“她害过很多人吗?”
何当归屈指一算,太善害过的人还真不少,不算自己这门官司下的种种冤孽事,不算自己前世曾被她虐待到体寒无孕,只听蝉衣和珍珠素日讲过的太善的丰功伟绩,就足够砍她三回头的。她打着出家人的名义,横敛山下佃户的钱财和放高利贷,这些都还不算大事,最叫人不齿的是她倒卖徒弟给妓院。听珍珠说,太善很心黑,卖徒弟换了银子,又拿银子去给她儿子马泰在衙门里谋体面事。
何当归本来还当成一般的故事听,觉得太善可能也就做过一两次这样的事,恰巧就让珍珠她们知道了。因此原也不太在意,反正太善都被水商观驱逐了,水商观也不在了,谁还将那些陈年旧事搁在心上。
后来约在半年前,何当归在街上遇见一个来搭讪她的乞丐婆,说“故人说两句话,赏给几两银子罢,菩萨心肠的好小姐。”何当归怪道那女人是谁,定睛分辨一下,原来是太善的“准儿媳”,那个名叫怀冬的女人,曾偷过她的金锁,又因为暗中摸出对方有孕,而被她心软放走的那个道姑。
何当归难得遇着“故人”,那日也闲着无事,就找个茶馆叫了点茶水点心,想问问怀冬肚里的孩子和孩子他爹的事。怀冬几日饿着肚子,填饱后没谈她自己的事,却说了太善不少坏话。只因她曾跟太善的儿子马泰有些牵扯,太善相中了她当自己儿媳妇,因此做什么恶事、丑事都没瞒过她。明面里,道观里弟子一辈中,排第一的是真珠;实际上太善最相信的人是她怀冬。
怀冬将太善呼为“一个千刀万剐的老鸨”,说她常常去山下低价收购七八岁的女孩儿,带回山上,用道观的钱粮养大了,度其品貌卖出。长得最俊的,就制造一个那女孩儿和香客之间的艳遇,给香客吃点“好药”,血气上来之后将女孩子强暴了,太善再勒索香客高价,将徒弟卖给对方当妾或奴婢。这样被使计骗卖出去的女孩子,不少都成了主人家的出气筒,被打死的、被转手再卖别户人家的、被卖去妓院的,都不在少数。
长得稍有些姿色的徒弟,就寻一个错处栽给她,灌一口迷药,让观里的婆子拉到山底下卖给青楼或人牙子。长得最拿不出手去的,就扔去半山腰的二十里铺子上,给她庄上做后厨采买的哥哥马平安开的黑窑寨补充“新货”。光顾那里的人,不是光棍庄丁,就是行过山庄的樵夫挑夫等粗人,个个心狠手黑,女孩子搁在那儿基本是活不过一个月的。
最叫人发指的是太善出家的原因,是因为年轻时跟她亲哥哥私通让人揭发了,在本地呆不下去,才辗转到了扬州,上水商观里当了姑子。而她哥哥也随着在山上落脚,谋了个活计,主要目的还是时时上山去,跟太善做那些龌龊事。太善的儿子马泰,就是这么出来的,因此生下来就是不男不女的怪物,人是傻的,胯下那活儿是半截的!
☆、第468章 怡红妇女权益
更新时间:2013-12-27
叫花婆子怀冬说,太善一直都觉得对不起儿子,才一门心思要给他谋个富贵前程,不叫他一辈子只当下等的箍桶匠人。所以太善的银子仿佛永远不够用似的,从道观里偷、抢、骗,在山下佃户和店铺之中放高利贷,还是贪心不足。
有一次卖一个美丽小道姑怀童,才花不到一两银子养大的,转手卖到了四十两,当时太善一颗颗地数着银锭子,眼睛亮晶晶地说:“只这四十两,我还没那么稀罕,可喜的是,这回卖怀童,一下子点醒了我,好似在黑屋子里开了一扇窗似的!咱们守着偌大一个道观,那么一群叽叽喳喳惹人厌的小道姑,做这门买卖不是正合适吗?”
何当归咬牙问怀冬,可跟太善同流合污过。怀冬自然否认,并说她经常劝太善别那么做,可太善说,“贫道也是为那些徒弟好,她们守着道观只能一辈子苦熬,闻不到肉香果香,尝不到男人的滋味,她们就实在白活一遭了。贫道作为她们的师父,当然有义务导她们向善了,吼吼吼吼……”
于是打着这样的旗号,太善将软弱的师姐太息架空,自己独揽水商观内外权柄,从人事到钱财都握在手里,肆无忌惮地将一个个如花似玉的道姑卖去秦楼楚馆,美其名曰“让她们历练红尘”。何当归问太善总共卖过多少人,没有被卖者及其家人报官的吗。怀冬答,二十年来不计其数,太善自己也没统计过,想来按一年卖两个计算,这些年也得卖过将近四十个了,至于有没有人报官就不得而知了,横竖太善是不怕的,她常把“圣上许出家人特权”挂在嘴边上。
听完了太善惊心动魄的一生,何当归心悸之余,忽而反应过来,前世的蝉衣就是怀冬口中的那种“长得最俊的徒弟”,给香客吃一点好药,将之强暴并买走!
何当归顿时恨得牙根都痒痒了,可恨自己那时候在罗家一钱一两的攒够了三十两要赎蝉衣出道观,那天杀的太善却先一步将蝉衣给卖了。当时她还觉得不可思议,蝉衣只十二岁,鼻子眼都没张开呢,怎么会被什么魏老爷相中买走?原来,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
打赏怀冬些银子,打发她走之后,何当归在茶馆中发呆很久,知道太善是如此一个淫媒后,真想将她拉出来砍上十块八块。学前世柏炀柏的话说,杀了太善,就是佛家所云的杀一救百了。只拿她越权买卖人口的事问罪,就足够砍头三次了。
何当归和青儿也开了一青楼怡红院,可开店的第一宗旨就是你情我愿,里面的姑娘不似其他青楼那般签死契,籍贯也不入乐籍,因此全部都是来去自由的自由身,所得跟怡红院五五分账,跟客人也是双向选择,哪怕人已经叫出来见客了,若是姑娘嫌客人无趣或者貌丑,都可以甩手就走,玩闹着恼了不情愿了,也可以随时喊停,喊一句“叫保安”。
为此,怡红院也得罪不少达官贵人,除了拉上锦衣卫当硬背后台外,还配备了数十凶悍的打手,防止有人上门找茬或借酒生事端。渐渐名气大了之后,整个扬州的人都知道了两件事,一是怡红院有最多最新面孔的红姑娘,二是长得丑的老的人不能上门消费,否则只会自讨没趣、或鼻青脸肿、或贻笑大方、或身败名裂……青儿笑谓之曰,这叫双向嫖,男女互嫖,咱们也得嫖帅哥不是?否则怡红院就不是欢乐场,而是伤心地了。
总之,何当归很欣赏青儿“男女平等、维护妇女权益”的论点,并渐渐有了跟她相同的想法,觉得女儿也可尊贵如男子,可如他们一样大胆言行,为所当为。一听说太善坏成那样,立时想如前世柏炀柏那样一剑斩了她,只恨找不到人。直到两个月前,蝉衣来抱怨说,在罗府角门见着了太善,将身上所有银子给了对方,对方仍嫌少,最后要走了蝉衣这两年攒的工钱才罢休。
当时何当归不动声色,心中却一面气蝉衣那个倒贴淫媒钱财、认贼作师父的傻姑娘,人傻就少出门罢,少受点蒙骗,一面对太善动了真的杀机。太善就是一个杀一百次都不冤枉的祸根,连人都不该让她投胎做来着,害完一个又一个。珍珠当年对她恭谨顺从,在她和一群有怨气的小道姑间反复周旋,维持水商观几年的水面平静,如今人家好人有好报,种善缘得善果了,太善又勾结了珍珠前夫一家来搞破坏。
太善为的是钱财,前夫一家估计除了为钱之外,还有报仇的念头在里面,怪珍珠当年将他们从贫家捧成富贵人家,尝过了山珍海味的好滋味,又拿走他们的富贵,重归于不能忍受的贫贱,故此来向珍珠寻仇,要精神肉体双重折磨之后,再拉着她同下地狱……青儿上回还提过,关筠还掺和进这个事里面,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反正一个个都不是好东西,太善和前夫,都是可以直接判死的人。
从前手里没权,想杀他们只能暗杀,现在她狐假虎威傍上了个黜置使钦差舅舅,刚好借他之手,将那些该死之人统统送下地狱,劳动改造后再重新投胎。前世柏炀柏杀太善,一剑下去痛快得很,今世就换她来做罢。
想到这里,何当归递茶给陆江北,并简单将马神婆即太善,昔日曾作恶多端的事由道出。并笑道,假如想找证据,只要往水商观山底下的农家、店铺和青楼走一圈,三筐子证据就齐备了。而陆江北对那太善还颇有印象,听了就皱眉,嘀咕一声,“早该杀了那女人,她还跑段少府上搞过一回小动作呢,那次亏她跑得快。”
何当归听后诧异,询问详情,可陆江北只说了一句,“段少不是听了你求告,救过几名道观里的小道姑么,太善的花样也不翻新,都是敲诈勒索一类罢。”具体便不肯多言,何当归趁趁想多打听段晓楼几句,陆江北就似笑非笑地劝告她,待嫁的女子心静些才好,否则误人自误,还让小七公子徒惹伤心。
何当归憋着一气刚要还嘴,外面却有人来报说,仵作剖尸之后,在蓟寡妇的胃里找到两个大肉瘤;而蓟寡妇的下人也说,她最近少饮食,常常捂着肚子皱眉,一坐就是半天,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同时又有第二人来报告道,说将隔壁街曾给蓟寡妇看过诊的黄郎中叫过来了,黄郎中招供说,他瞧出蓟寡妇面有菜色,气血都亏尽了,是个末世人的病况,告诉她命不过三个月,而蓟寡妇给他十两黄金,让他什么都不可对外人言。
陆江北听后点头道:“如此一来,蓟氏的命案算是了结了,判成自杀,至于她诬陷秦氏的罪责,人死已矣,也没办法再追究了,就在卢府外这条街上贴个官府告示,广而告之,辟谣陈案之余,也赞颂一下秦氏的贤良淑德、孝悌勤恳的美好情操,相信此告示一出,她的委屈也就云散了。”
何当归掩丝帕笑道:“那我就替姐姐谢谢舅舅了,相信有了这个,她的胎息也能安定些了。刚刚我还骗卢知州,说珍珠命不久长让他急一急,待会儿也再让黄郎中给珍珠瞧一回,替我辟辟谣罢。”
“你这丫头,早晚有天也会有个人能治住你。”陆江北佯作感怀。
何当归又想起一事,一并趁着这个机会求了陆江北,动用职权帮一帮珍珠。原来以卢知州的官位和珍珠的正妻名分,珍珠本来是可以当个从五品诰命夫人的,除了领一份儿俸禄,最主要的是有个体面,可以吓退一般的宵小之徒,管起下人来也更得心应手。可是本朝偏生有个与“妇女权益”相悖的条例规定,一是诰命夫人受封之后,终身不能改嫁,二是曾改嫁过的女子,不可受封诰命。
眼前陆江北手中有种种特权,不管是给珍珠修改籍贯身份和疏通封诰命夫人上的关节,又或是杀太善等人、该发配的都发配了,都正好一次央他办完,省了她好大工夫。而陆江北连人命大案都“徇私”了,如此小事,岂有不卖她人情之理?虽然她一直都疑惑,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好得太过火了。
果然,陆江北很爽快地应下帮珍珠弄妥受封诰命一事,又问:“太善杀槐花,人证物证都没有,动机就更无从谈起了,这个却该如何办到?”其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他直接撂手让下面的人弄就行了,这么问法,他只是想再多考何当归一回。
何当归也灵巧得很,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不过她也是个能撂手不管就撂开手的懒人,因笑道:“怎么会没杀人动机呢,槐花和马神婆同是水商观出身,光拿着这一点就足够做文章的了。至于别的人证物证,弄那个是你们的老本行,跟您的手下一比,我倒显得外行了,我出的主意保不齐要笑掉他们的大牙,当然不敢鲁班门前弄大斧了。只是有一样,槐花是我和珍珠姐的好朋友,她如今枉死,最伤心的人一定是珍珠姐,烦你们疏通一下,将尸体发还本家罢,我叫些出家人给她做几日的道场。”
何当归记得衙门的俗例是,枉死横死又无父母亲人的尸体,是要扣留在义庄直至火化的,而珍珠若要挺着个大肚子在义庄与卢府之间奔波,那就太操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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