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们笑话?”苏瑜叹道:“这十几年来,他们何时正眼瞧过大理寺?这十几年来,连上老夫,三任大理寺卿,哪一个不是被卢俊忠踩在脚下?老夫都不在乎他们取笑,你又怕什么?”
秦逍摇摇头,道:“大人,这桩案子是下官一手接过来,也是一手经办,即使最终真的有麻烦,也将由下官一力承担,绝不敢连累大人和大理寺。”
苏瑜沉默了片刻,终于道:“既然你心意已决,老夫也不多说什么了。”向费辛道:“费寺丞,你当年也是刑名高手,秦少卿对刑名之事并不是很熟悉,你就帮衬着一起将这桩案子审个明白。”
费辛眼角微微抽动,却也不敢违抗,拱手道:“卑职遵命。”
“秦少卿,你先下去准备。”苏瑜挥手道。
大理寺最高长官已经松了口,秦逍审案也就没了阻扰,拱手退下,费辛正要跟着秦逍一起离开,苏瑜却是使了个眼色,费辛心领神会,拱手道:“大人,卑职还有点小事想要禀报。”
秦逍顿了一下步子,回头看了费辛一眼,也不多言,径自离去。
等秦逍离开,费辛迅速上前来,低声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这桩案子秦逍是主审,你从旁协助。”苏瑜低声道:“无论如何,都要帮着秦逍将这桩案子审结实了,绝不能让刑部那边到时候找麻烦。老夫只要一样东西,那就是卫璧签字画押的认罪状。”
费辛低声道:“大人,得罪了刑部那边,以后一定很麻烦。大理寺的法令,如果秦逍确实开审了,大人自然不好干涉,但秦逍只接了诉状,并没有正式开堂,大人还是有权力阻止他审案。”略有一丝狐疑:“卑职斗胆问一句,方才大人可以直接以堂官的身份下令秦逍交案,大人却为何没有那样做?”
苏瑜端起桌上的茶杯,感觉茶水已经凉了,放了下去,眸中划过一丝狡黠之色,淡淡笑道:“你当真不明白?”
“卑职驽钝。”费辛拱手道:“还请大人赐教。”
“大唐开国直到当今圣人登基之前,我大理寺即使不是踩着刑部,那也是与他们平起平坐,大多数的时候,刑部的人见到大理寺的人,都要恭恭敬敬行礼。”苏瑜叹道:“可是卢俊忠在圣人登基之后,掀起诸多大狱,步步高升,如果他只是掌控了刑部倒也罢了,可是竟然将手伸到大理寺,大理寺的权力被他一点点褫夺过去。”
费辛也是忿忿不平道:“仗着有圣人的恩宠,卢俊忠那条恶狗肆无忌惮,迟早不得好死。”
“至少圣人目前对他还是十分信任。”苏瑜苦笑道:“刑部日益嚣张,咱们大理寺却是受人耻笑,各司衙门可没有一个瞧得上咱们大理寺。老夫在大理寺十一年,在这大理寺卿的位置也坐了快四年,这十一年来,和大理寺的同僚们可是受尽了卢俊忠的欺辱。”
费辛恨声道:“想当初大理寺风光的时候,大伙儿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坦,现如今不但清闲得紧,就连日子也都过得拮据,想要升迁,也是难如登天。”
“今次卫璧一案,你真的只当是一件普通的案子?”苏瑜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一张脸此刻却变得冷峻起来,低声道:“这是多年来,大理寺头一遭将涉及官员的案子拦下来,没有送到刑部那边,也是我大理寺多年第一次依法行使大理寺的权利。刑部的人都很清楚,只要这个口子打开,刑部再想从大理寺移交案子过去也就不容易了,换句话说,这算是我大理寺向刑部发起的第一战。”
费辛神情凝重起来,道:“大人,卢俊忠那条恶狗意识到这一点,就绝不会让咱们好过,这桩案子,他一定还会继续生事。”
“那是自然。”苏瑜冷笑道:“所以大理寺能否夺回刑罚之权,卫璧一案事关重大。如果这桩案子败了,大理寺日后更加抬不起头,再想和刑部争锋几无可能。可是如果秦逍真的能将此案坐实,让卫璧画押认罪,咱们大理寺自此以后就可以扬眉吐气,刑部的人再想骑在大理寺的头上,那也要掂量掂量。”盯着费辛眼睛道:“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卑职定会竭力协助秦逍将这桩案子办成铁案。”费辛自然已经明白了苏瑜的意思,略有一丝担忧道:“只是这桩案子办下去,一定会有诸多的阻扰,卑职不知道秦逍是否能顶得住?”
苏瑜嘴角泛起一丝浅笑,再次端起茶杯,就着已经发凉的茶水抿了一口,这才道:“如果不是秦逍,这桩案子咱们断然不能接下来。若是换成云禄审理此案,他要是敢接下这桩案子,刑部那边明天一早就能拿出云禄的罪状来,直接将云禄请到刑部去喝茶,而且再也不可能从刑部走出来。但秦逍却不同,除了圣人登基之初赐封了不少官员外,这十多年来,你可瞧见有哪位官员像秦逍这般连升数级?”
“极其罕见!”
“不是极其罕见,而是根本没有。”苏瑜摇头道:“秦逍进京可不到两个月,又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从兵部一个七品令吏直接升到大理寺担任少卿,这样的赐封,我大唐开国至今也不曾见过,这其中是何缘由,咱们虽然都弄不清楚,但可以断定,圣人对秦逍实在是非常器重,调他到大理寺,恐怕也只是暂时在这里历练,如果我没有猜错,如果秦逍真的能够干出些事儿来,圣人只怕还会提拔重用。”
费辛明白苏瑜话中的意思,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圣人器重秦逍,即使是卢俊忠想动他,也未必能够动得了?”
“卢俊忠为何能够平步青云?”苏瑜抬手抚须道:“无非是因为圣人登基的时候,不但李氏皇族反对,朝中也有无数人反对,所以圣人要想稳若泰山,这些人就必须除掉。”叹道:“可是又有几个人真的敢对李氏皇族下狠手?即使是朝中那些反对圣人的官员,如果真的拿刀砍向他们,谁都担心在史书上留下千载骂名,也正因如此,当年各法司衙门都是无人敢站出来成为那把杀人的刀。可卢俊忠那条恶狗竟然跳出来,摸清楚了圣人的意思,张牙舞爪向李氏皇族和朝中的官员们撕咬过去,他和手下党羽所作所为罄竹难书,为世人所不齿,但他的所为,却正合圣人的心思,圣人既然要用他杀人,自然就会给他权力让他放开手脚。”
卢俊忠的发迹,是踩着尸骨上来,满朝文武皆知,费辛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条恶狗终究会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过如今朝局稳定,圣人一言九鼎,朝中也没有自寻死路与圣人为敌的官员。”苏瑜目光深邃:“卢俊忠这些年收敛许多,老夫知道,这不是卢俊忠改了性子,定然是圣人对他有过敲打,不令他继续在朝中掀起风浪。这把刀已经没有了当年那般作用,圣人睿智,也应该收刀入鞘,这几年老夫一直在想着,圣人什么时候会收起这把刀,现在看来,秦逍调入大理寺,就是收刀的开始。”
第503章 大理寺的刀
费辛显然没有苏瑜想的那么深刻,诧异道:“调秦逍入大理寺,是为了收刀?”
“当年让卢俊忠肆无忌惮掌控刑名大权,是为了让他杀人。”苏瑜平静道:“该杀的人都杀了,卢俊忠依然掌着刑名大权,对朝廷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件坏事。”
费辛对这句话自然是能够理解。
历朝设立法司衙门,从来都不会将刑名大权集中在一个衙门之手,而是分解刑名司法,互相制衡。
一旦刑名大权掌控于一个衙门甚至一个人之手,自然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很容易就能够掀起滔天大案,而卢俊忠当年的所作所为,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
“西陵彻底丢了,这势必会让南疆甚至北方的图荪人蠢蠢欲动,所以这个时候,朝廷更要安稳。”苏瑜抚须道:“圣人对卢俊忠这样的人太清楚了,知道卢俊忠但凡找到机会,定然会扑上去撕咬,搅动朝局。所以要让这把刀入鞘,最好的法子,当然就是将他手中的权力收回去。”
“所以圣人调秦逍入大理寺,是为了从卢俊忠手里收权?”费辛皱眉道:“大人,如果圣人想要收回卢俊忠掌控的刑名大权,一道旨意将他调离刑部便可,甚至可以将他直接罢官免职,又何必多费周章?”
苏瑜淡淡一笑,道:“你莫忘记,卢俊忠虽然是条疯狗,但却是圣人的狗。卢俊忠对圣人是忠心耿耿,而且为圣人立下了汗马功劳,此人十几年在刑部稳若泰山,靠的就是忠诚和做事这两条。圣人不想他的权力过大,只是想收刀,而不是将这把刀毁了。”叹道:“如果圣人真的废黜卢俊忠,你觉得以后还有人真的敢为圣人冲锋陷阵?像卢俊忠这样为圣人立下汗马功劳且在圣人眼中是忠臣的人物都不得善终,以后谁还会为圣人拼死卖命?”
费辛毕竟在官场混了多年,苏瑜这番话一说,顿时恍然大悟,道:“圣人想削弱刑部的权力,却不好直接下旨,所以才想利用秦逍来削夺卢俊忠手中权力?”
“圣人提拔秦逍,如果要加以历练,那么多衙门什么地方不好去,为何偏偏让他来咱们大理寺?”苏瑜唇角泛起一丝浅笑:“谁都知道,大理寺是清水衙门,没有实权在手,圣人一面提拔秦逍,连升数级,给予前所未有的隆恩,却又偏偏将他调到无法施展身手的大理寺,这岂不是很矛盾的事情?可是圣人何等睿智,既然做出这样的安排,当然是有着极深的用意。”
“大人真是洞若观火。”费辛对苏瑜不由肃然起敬,这位大理寺堂官多年来给人的感觉都是人畜无害,但却是满腹心机,秦逍调入大理寺在别人看来只是圣人的提拔,没有想得太深,但苏瑜却明显对圣人的此番用意已经心领神会。
“要削弱卢俊忠手中的权力,放眼朝堂,也只有咱们大理寺可以去做。”苏瑜缓缓道:“同属法司衙门,大理寺这边多得一份权力,刑部那边就会少一分。”摇了摇头,苦笑道:“只是圣人也清楚,以大理寺的实力,若向刑部开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这才调来一位秦少卿。秦逍此人年轻气盛,那是有着吞狼嗜虎之心,要紧的是此人虽然年轻,却很有头脑,并非只知一味向前冲锋的愣头青,所以圣人是将他当作一把锐利的刀锋,送到咱们大理寺的手中。”
费辛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其中的关窍,低声道:“秦逍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情,到了大理寺,绝不会安于现状。他想做事,势必要和刑部那边发生冲突,所以圣人从一开始就料定,秦逍迟早都会与刑部那边发生争斗。”
“不错。”苏瑜也是轻声道:“圣人看中秦逍,要重用此人,也势必给他一些磨砺,而刑部就是圣人给秦逍的炼金石。”轻抚胡须,微一沉吟,才道:“依老夫的估测,如果秦逍最终不负圣人期盼,真的削夺了刑部那边的权力,将刑部当初从大理寺夺走的诸多权力重新夺回来,圣人日后必将重用。可是秦逍如果过不了这一关,也许圣人对他的指望就不会太高了。”
费辛忍不住点头,想了一下,才轻声问道:“大人,咱们大理寺这头,是否要全力协助秦逍?”
“秦逍胜了,咱们大理寺就咸鱼翻身。”苏瑜道:“秦逍败了,以后我们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费辛尴尬道:“自然是竭尽全力帮助秦逍。”
“不错。”苏瑜颔首道:“不过不到万不得已,老夫还不能出面,至少不能大张旗鼓在明面上支持秦逍。”苦笑摇头道:“这一次秦逍胜败难料,咱们大理寺既要帮他,却也不能将所有力量投在秦逍身上,万一他败了,可别到时候连退路也没有。只要老夫不出面,秦逍就算在这桩案子上失手,咱们和刑部也还有回旋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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