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底气,一旦遭遇灾祸、荒年,不至于把人饿死。
朱厚照也是到了古代,才逐渐理解古人对于荒年的恐惧,因为生产力不足、运输条件不够,一个区域千里旱灾,上百万的人一旦饿肚子,去哪里找那么多多余的粮食?又得多少马、多少人、多少车才能运过来?
所以说刘健提议要去看,朱厚照还是很愿意的。
作为皇帝他应该为地方官员实施的这种工程站台,地方也不远,就选择济南府下面的历城县。
朱厚照答应了后天去。
今天就算了,毕竟是皇帝,在宫外临时出行哪里那么容易。
而且他今天也有今天的事情要做,毕竟让那么多人过来了,总不是听他絮叨这么几句就马上让人走。
实际上,在朱厚照的概念里,他应该是听众,地方这些官员才是主角。
反正是出了宫了,时间富余,他便想着……那就花些时间吧。
于是他对着在场的官员说道:“两年一次的大朝会,你们当中许多人都没机会。这次朕既然来了山东,各府、县的主官也都在,那么朕就耐心些。听一听各位知府知县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刘健,你说这些大小官员都是干练之臣,那么朕就随意点了。”
“陛下当然可以。”
“好。那……还是先让这个临朐的关知县说完吧。不限范围、不限内容,也不要考虑你只是个七品官。就将你心中最想对朕这个皇帝讲的,说出来。”
随驾的大臣们都已经习惯了。
正德皇帝出招,从来都是意料之外。
就是这个关延卿自己怕是也没想到他还有直接向皇帝进言的机会,所以他很是紧张,嘴唇哆嗦的看向刘健,“中……中丞,下官这……”
“陛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事君以诚即可,这有何难?陛下一代圣君,你不必害怕。”
朱厚照含着笑意撇了一眼刘健,这高帽子给他戴的,等下要发火也不好发火了。
“好。那陛下,小臣今日就斗胆进言。”
“直言即可。”
砰。
关延卿磕了一个头,随后直起上半身并拱手,“小臣以为,陛下登基十年,国力蒸蒸日上,天下流民年年减少,尤其山东一地,更是如此。所以要说最想与陛下言的,不是田地、不是断案,而是礼教。”
“礼教?”朱厚照有些意外。
“是。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臣观陛下治国,富民、强军之策,未有帝王能出陛下之右。但正如《礼记》所言,人之所以为人,而不为飞禽走兽,乃是因礼。臣……臣窃以为,陛下重物质而轻礼教,长久下去,或为之患。臣品阶低微,见识浅薄,若有冒犯之处,请陛下责罚。”
“恩……”
朱厚照眺望着远方,也是在思考了。
关延卿仅是个知县,不过他说的好像也不能说不对。
因为他来自于一个信仰物质的年代,十年的时间,治国的各个细节肯定处处展露着他的信仰。
“你们以为如何?”皇帝问身边人。
王炳回禀说:“臣以为此人胆大包天,狂悖妄言。陛下治国并未重物质而轻礼教。岂不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陛下让老百姓吃饱了饭,接下来才好谈礼节。”
“关延卿你对此作何应答?”
这个青年说道:“山东历经十年大治,更有红薯奇物,虽不敢说十成,但八九成的预备仓都装满了粮食,八九成的百姓也都不必有饥饿之苦。可山东作为孔庙之地,礼教并未大兴。”
“陛下,此臣之过也。”刘健立马告罪。
朱厚照则摆摆手,他不在意,“朕多年来一直强调务实,不过这几年来渐渐觉得有时也该务务虚,务实是低头干活,务需是抬头看路。今日诸位可畅所欲言。”
他自己觉得关延卿的话有些道理。
物质是重要,但在物质当头的年代里,人活着要有一种精神。否则吃饱了开心,开心到饿了就吃饱,那是猪的生活。
而他那会儿有十二个词、二十四字的价值观,那么这会儿他作为皇帝应该引导大明的子民具有哪一种精神品质?
精神。
这两个字的力量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它在那种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候,往往能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比如说,他是不是应该给予‘汉’这个民族更为具体的内涵,完整的构建民族的概念,主权国家和领土的概念。这些是一个现代国家的基本要素。
但在16世纪,几乎还是一片空白。
这种精神上对同一概念的认同,在现实中可以增强一个国家的凝聚力,在可预见的未来,或许还可以避免汉人再一次丢失中原的悲剧。
而关延卿一听皇帝并没有震怒,心中安稳了一些。
其他人也是如此,他们基本都害怕正德皇帝,因为威名太盛,不过亲眼看到之后又觉得不愧有圣德贤君之名。
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真的指出皇帝施政可以改进的地方竟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这就是盛世给予皇帝的自信,因为我的功绩是实实在在的,你说两句就没啦?只有嘉靖皇帝,一辈子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所以叫海瑞一揭,直接抓狂了。
于是这一天,济南城的巡抚衙门,几十位臣子在皇帝面前争辩的极为激烈。朱厚照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听得很仔细。
而更多没能参加、只是听闻的乡贤文人,则将这场盛会冠之以‘君臣观礼’四字,并且迅速深入人心。
其内涵就是文人们对于一种圣君的期盼,从秦始皇到现在都很少有这样的场景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