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长安,卫府。
大将军卫青面容消瘦,躺在榻上,淡黄的面色在晃动的油灯下看起来格外的灰败,闲居十四年,他当年纵横漠北的豪气已经被消磨一尽。长公主跪坐在榻边,紧紧拉着卫青的手,双目含泪,泣不成声,脸上的胭脂被冲出两道沟来,糊成一片,她却浑然不觉,两只眼睛只是怔怔的盯着奄奄一息的卫青,片刻也舍不得移开。
卫青无神的目光从站在榻前的四个儿子身上慢慢掠过。
长子卫伉低着头,悲伤无比。卫青暗自叹了一声,此子性格最象自己,但心思却比自己要大得多,他从小就被封了侯,生长在富贵之中,再也不可能有自己那种谨慎的心境。自从上次失侯之后,在家呆了几年,性格越发阴沉,他虽然不说,可是他心里的愤懑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但愿自己一死,他继承了自己的侯位之后,不会再惹出什么事端。
次子卫不疑,三子卫登,还是未成年的孩子,但他们的性格也都比较柔弱,不是那种惹事生非的人,估计也不会主动去闯祸。卫青在放心的同时,也觉得有些失望,这三个儿子都太老实了,卫家想在他们的手里重新兴旺起来,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卫青无声的叹了口气,难道卫家命中就只有这几十年的富贵吗?
他的眼光,掠过了长公主抽动的肩膀,看向了紧紧抓着长公主衣摆的四子卫风。卫风瞪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卫青,眼中是一丝好奇,却又带着说不清的关切。他和三个兄长不同,他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纯真的眼神里,只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倔强。
卫青眼前一亮,脸上忽然闪现出一种异样的神彩,他握了握垂泣的长公主的手,唤了一声:“公主——”
“夫君——”长公主擦了擦眼泪,极力想笑一声来安慰丈夫,可是她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刚刚擦掉,又流了出来。
“你们出去。”卫青看着卫伉说道。
卫伉抬起头,疑惑的看了看父亲,忽然看到父亲眼中那一股有些怪异的神彩,心中忽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拉着三个弟弟出门。卫不疑和卫登乖乖的走了,卫风却瞪了他一眼,伸手拨开了他的手,死死的抓住长公主的衣摆不放。卫伉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卫青,这个弟弟与另两个不一样,不是因为他是长公主生的,而是从小就与众不同,虽然也是父亲的儿子,性格和他们三个没有哪怕一点相似的地方,也从来不把他这个长兄放在眼里,现在又不愿意跟他出去。
“让风儿留下。”卫青沙哑着嗓子,轻声说道。
“喏。”卫伉应了一声,低着头出去了,顺手关上了房门。卫不疑和卫登站在台阶下,他们看着卫伉,卫登怀疑的看了看房门,轻声说道:“兄长,父亲为什么把我们赶出来?”
“就是,我看父亲快不行了,这个时候有什么事应该跟你这个长子交待才是,为什么要把我们一起赶出来。”卫不疑嘟着嘴,有些不服气的说道。
“胡说。”卫伉撩起衣摆,坐在台阶上,不快的斥了一声:“父亲没事的,你们不要乱说话。”他说着,眼泪却禁不住的流了出来。他连忙低下了头,不想让弟弟们看见自己此时心里那种抑制不住的软弱和惊惶。他也知道,父亲只怕是真的不行了,现在把他们赶出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显然和小弟卫风有关。难道?卫伉忽然想起一件事,父亲不会是要把他的侯爵由小弟继承吧?
卫伉直起了身子,想了想,然后又慢慢的放松了身子。给他就给他吧,他是长公主的儿子,是陛下的亲外甥,由他来做卫家的家主,或许比自己更合适,至少不会象自己兄弟三人那样随便找点理由,就把爵位给免了。不过,应该不至于吧,他才五岁啊,父亲会这么做?
房内,卫青握着长公主的手,咧着嘴角,无声的笑了笑:“公主,青一介骑奴,先得陛下器重,后得公主屈就,青何其幸哉。”
“夫君——”长公主摩挲着卫青的手,泪如泉涌。她先后嫁过三个丈夫,第一个丈夫曹寿得了恶疾之后,她又嫁给了汝阴侯夏侯颇,没想到夏侯颇嫌弃她年长色衰,居然与其父婢女相通,随后畏罪自杀,连带着害死了她的儿子曹襄。后来,她又嫁给了卫青这个当年随侍在她身边的骑奴。虽说卫青曾经是她的骑奴,但他们成亲的时候,卫青已经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有足够的资格和她平起平坐。可是卫青一直对她很好,温柔中透着恭敬,一如在她的府中做骑奴的时候。让她经受了两次失败的婚姻之后,重新享受到了一个女人所能享受的最大幸福。老天有眼,让她以年近半百的高龄又为卫青生了风儿,有了卫青和风儿,她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就是大汉国最幸福的公主,想想大汉立国近百年,有哪个公主能如此幸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