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2 / 2)
她素来不怎么爱胡思乱想,实在是睡不着了,便又去耳房点了灯,从架上取了本书翻看,消磨长夜。
苏秉正有搜罗书籍的习惯,却没有收纳罗列的习惯。他的书房、寝殿里各色游记、书札放得到处都是,究竟有多少本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只怕是走到哪里读到哪里就随手丢在哪里。
当年她也总来他殿里寻书看,一路看着就一路帮他收拾起来。若他碰巧从前朝赶回来了,就顺便留下陪他喝一盏茶,说一会儿话。
其实他殿里宫女怎么会连这些许小事都做不好吗?
这也不过是两个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罢了。
她和苏秉正自小养在一处,自然不会只是她单方面的了解苏秉正。大约苏秉正对她喜欢什么,习惯什么,能接受什么,可容忍什么,也都摸得一清二楚。偶尔摸不清时,他也总有办法试探——他同样有恃无恐,知道纵然他一次两次的越界,刺痛她伤害她,只要他认错悔改,她最终还是会容忍他原谅他。
她为他父母所收养,她也曾救过他的性命。他们之间本无所谓恩惠与亏欠。只因为他所求多而她所求少,才有日后掺杂不清的恩怨纠葛。只因他是万乘之尊富有天下,而她是寄身孤女无依无靠,才会有一面倒的溃败,终于酿成她一无所有的,画眉鸟般被他禁锢在一方天地里的局面。
说恨他也不至于——不论他做什么,只怕她都对他生不出恨意来。可心底里到底有了解脱不开的心事。纵然无可挽回,也还是一遍遍的追思疼痛,终成心结。
阿客翻看书页,也看书眉上自己写过的批注。些微的心不在焉。
屋里灯火寂静,屋外夜色沉黑。
不知什么时候苏秉正打起了门帘,从碧纱厨里进来。
他也睡不着。
八月底卢毅到涿州,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阿客挂念了一辈子的心思,便将尘埃落定了。他忽然就有些无所适从。
听到耳房里水声泠泠便已清醒过来。枯躺了一会儿,还是披衣起身,来寻卢佳音。
他知道那是卢佳音,不是阿客。可十余日相处下来,只觉得越来越无法分辨。
这一夜里,她松松挽着头发,一袭深衣静坐在灯下读书的模样,真的是像极了。
苏秉正还记得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每次秋疾发作,阿客都在他床前陪护着。半夜里他咳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从来都是阿客。
偶尔看不见她也不要紧。那个时候守夜的婢女必定也在打瞌睡,他就偷偷的从床上爬下来,抱了被子赤着脚去寻阿客。他和阿客养在一处,阿客就住在他屋里的北套间。她握着头发为他开门,他就拿手指比着“嘘”,泥鳅一般挤进屋里去。钻进去就一边咳嗽一边望着阿客,左脚背暖暖右脚心。阿客便只能无可奈何的赶紧让他上床。
扬州秋天润而不燥,空气里飘着丹桂的花香,夜晚香气尤其的清。阿客从来不用桂油和兰膏。可她暖暖的皮肤和湿湿的头发间,总沁着一抹清淡的芬芳。苏秉正缩在她的怀里,便觉得什么病痛都没有了。
大概在他七岁那年秋天,就不管他怎么耍赖,阿客都不肯抱着他睡了。纵然他再挤到她床上去,她也必定远远的临床点一盏灯,一个人坐在书案旁看书。苏秉正就躺在她暖暖的床铺上,望着她在灯下的身影。
江南的姑娘们爱穿蝉翼般的薄罗夏衫,透过那衣衫你可以望见她们丰润的胳膊和柔美的肩膀。纹绣精致的诃子也只遮到胸口,露出脖颈和胸前引人遐思的白润肌肤。却要将裙带系得高高的,令长裙拖曳及地。想来有丰肩酥胸的姑娘不会有柳条般细软的腰肢。长裙可以遮住这缺陷,修饰出女子曼妙的身形来。
阿客则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爱穿深衣。她总是羞于将肌肤示人,更衣时便无人看着,也要悄悄的背身向里。只在不经意垂头时,露出白皙的脖颈。她在灯下读书的剪影那么安静和秀美。漆黑的头发映着橘色的灯火,只用一枚长簪挽起固定。
苏秉正总是想亲手拔去她发间长簪,他能想像她的头发盘绕解开的模样,必定像曼珠沙华伸展着花丝,而后瀑布般流泻满背。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在她暖暖的被窝里,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直到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也还是在梦中这么想象着。可是那年梦里他俯身去嗅她发间的清香,忽然便想品尝她的肌肤,便伸手拉开了她的衣带。那总是将她包裹得牢牢的深衣滑落及地的时候,积攒了那么多年的喜爱便化作洪水泛滥奔涌,再不能遏制了。
那深衣长簪便是他最初的妄想。
可他从来也没有得到过。
他站在门口望了她一会儿,恍然有种脑内妄想被卢佳音窥破了的羞恼。
宫里是不流行深衣的,大约整个长安流行的夏衣都是博罗长衫。纵然是秋衣、冬衣,姑娘们将长裙系得高高的时,也总爱将对襟襦衣开得低低的,露出胸前白皙丰润的肌肤来,她们确实都有天鹅一样美丽的胸脯。但苏秉正不爱那些,因为她们不是阿客。
卢佳音在乾德殿确实住了太久了,苏秉正想。她正越来越多的窥见他的隐私。
差不多是时候让她回去了。
阿客其实也不愿意留在乾德殿里。
跟天子住在一处,和脚上套了镣铐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就连手与口都是不能自由的。
她舍不得离开,只是因为她的儿子在这里。
不过不要紧,她想,在苏秉正跟前,三郎能受什么委屈?何况这只是短暂的分别罢了,等九月里卢毅从涿州回来,她抚养三皇子的事大约也就没什么变数了。
所以听苏秉正对她说“搬回瑶光殿”,她也并没有过度流露不舍之情。
正文 18旧情(一)
然而要说马上就离开,也没那么容易。
这个下午小皇子醒来找不见卢佳音,不多时就开始哭,连奶都不肯吃。一直哭到没力气了,才抽抽噎噎的准乳母来喂,喂下去不多时,打了个奶咯就全吐出来了。
婴儿吐奶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苏秉正哪里知道这些?心疼得不行,令太医即刻前来会诊。
等太医的功夫,小皇子哭,苏秉正笨拙的抱着他哄。乳母们更不敢解释。采白倒是可以宽慰几句,然而听到小皇子哭,就又想到他死去的阿娘,越发觉得酸楚。竟替苏秉正默然垂泪起来。
阿客早料到,孩子醒来找不到她,肯定要哭闹。因此从萧雁娘殿里出来,就直接往乾德殿去探听状况。
去了就看到太医们行色匆匆,躬身鱼贯而入,先就被吓了一跳,忙拉住个小宦官询问。问出是小皇子哭闹、吐奶,才松了口气,一时倒不知该觉得好笑还是难过了——原来黎哥儿这样的男人,当起奶爸来也会变得笨拙可怜起来。
她抽身要走,已经步下高台,便听见身后有人唤:“贵人且慢!”
回过头,便看到先前她拉住问话的小宦官提着袍子跑下来追她,“陛下令贵人入殿说话。”
太医医病是本职,哄孩子就是外行了。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做鬼脸摇拨浪鼓,一群男人束手无策。
阿客进去的时候,小皇子已经连抽噎的力气都没有了。跟小猫似的趴在苏秉正胸前,不时委屈的抽一下。大眼睛哭得通红,眼泪还满满的,精神着不肯睡过去。然而苏秉正知道这安静也是暂时的,稍有些力气他立刻就会再哭起来。只抱着他焦急的踱来踱去。
小皇子正酝酿着,猛然就看到了阿客,立刻又把嘴巴咧得四四方方的,哭得眼睛都挤了起来,憋得脸通红。
阿客忙上前去跟苏秉正行礼,苏秉正心烦的道一声,“行了!”就把孩子塞进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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