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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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皎禀道:“陛下,整个兴庆宫全部建成,大约还需三年的时日。如今国家草创时期,臣不敢多添劳力,以致耽搁了时日。”

李隆基赞道:“好嘛,你能体会朕意,不扰百姓,实为好事。太极殿虽有些旧,毕竟还能住人,也不急在这一时。这‘花萼相辉楼’建得不错,即使其他地方建造未成,朕也可以在此宴饮兄弟嘛。”

李隆基说到这里,忽然勾起心事:此楼虽建好,然兄弟们散归各处,又如何能宴饮相聚呢?

他此后闷然回到太极殿,让高力士唤来姚崇说话。

李隆基道:“朕刚才到兴庆宫走了一圈,有些触景生情啊。”

姚崇摸不着头脑,心想兴庆宫那里建设正酣,又有什么好景了?

李隆基接着道:“朕前天去见太上皇,太上皇忽然问起宁王他们。朕今日到了兴庆宫,顿时想起昔日‘五王宅’兄弟相聚的情景,如今物在人非,兄弟们星散四方,朕心中滋味很不好呀。”

姚崇恍然大悟,心中暗想当初让诸王出京分赴各地,那是为保皇权而采取的预防手段。然皇帝如今的口吻中,似乎让他们兄弟分离,分明是姚崇挑的事儿。姚崇心中不禁苦笑:谁让自己处此位置呢?那么贬功臣散兄弟的恶名,只好自己坦然担当罢了。姚崇想到这里,急忙答道:“陛下仁孝且友悌兄弟,此为天下皆知的事儿。新春过后,宁王等新宅皆已建成,且与兴庆宫毗邻,臣以为,可宣宁王等人返京,从此与陛下旦夕一起,与太上皇共享天伦之乐。”

李隆基颔首道:“朕召你过来,就是想办这件事儿。朕前日去见太上皇,觉得父皇的身子骨一日不似一日,若兄弟们皆侍奉在父皇周围,说不定父皇的身子骨会大好起来。”

姚崇知道,经过此前数年来君臣努力,国势逐渐恢复且平稳,李隆基的皇权已至高无上,几无可撼动之人。当此时机,若令诸王返京,其与李隆基的皇权无碍,且能周全李隆基的名声,殊为好事。

此事于是被定了下来。

李隆基又问道:“姚卿,张嘉贞为相,可堪为托吗?”

姚崇道:“陛下钦定之人,焉能不堪?只是嘉贞性格简疏,且太信他人,行事不免有些毛糙,容易误事。臣知其短,已数次直言相劝,相信其历练一些时日,当有进步。”

李隆基前一夜忽发奇想,由此将一个不知名之人擢为相职,如此简拔方式和授任过程实在有点过于简单。他闻姚崇之言笑道:“若张嘉贞完美无比,他就不宜居此相位。姚卿,万事皆由你主持,所谓绿叶红花,张嘉贞无非绿叶而已。朕之所以选他,缘由于此。”

姚崇如今已明白李隆基任用宰相的大致脉络。历来相权作为皇权的延伸,按说两者的目的是统一的,只要相权服从于皇权,国家可以依序施政。然历史上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即相权过于强大,渐渐侵凌皇权,二者由此产生了矛盾。所以大唐立国以来,太宗皇帝设立政事堂,如三师三公、三省长官乃至“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低品级官员,皆为宰相职,皆可入政事堂议事。唐太宗这样做固然有集思广益、大事仍由皇帝定夺的目的,其中也有让宰相们互相制衡的考虑。李隆基如今废除政事堂议事的成例,转而极大地扩大主要宰相的相权,此举可以改变政事堂议而不决的弊病,也表现出其对主要宰相的无限信任。

姚崇于是又感恩一番,随后辞去。

旬日之后,宁王李宪诸兄弟奉诏返回京城,李隆基在兄弟们归齐之后,即在“花萼相辉楼”摆起宴席,以为洗尘。

是夜楼外暗香浮动,红桂、木兰及月桂树之异香被微风所裹挟,轻轻漫入纱窗进入楼内。“花萼相辉楼”向南不远,有一片无垠的水面,即是昔日涌泉而成的隆庆池,如今为避李隆基名讳,改称为兴庆池。水面中心的岛亭中,斑斑点点挂有数串红灯笼,凭栏望去,就见那微风中微微晃动的灯笼与池中的微澜相映,将近旁的花树、奇香带动起来,形成了一幅动态的图画。

李隆基虽为皇帝,在此席中仍推大哥坐在首席,其举盏祝道:“国家草创之际,为绥四方安定,只好委屈兄弟们代朕四方镇守。来,请饮尽此盏,聊慰兄弟们奔波之劳。”

李宪等四兄弟心如明镜,他们出京后虽有刺史之名,然州务皆由本州长史署理,朝廷明文不许他们妄加过问,则此数年日子,无非以闲极无聊来打发时间。李隆基现在说他们镇守四方,分明为鬼话。然李隆基已非昔日的三郎,而是手操天下任何人生杀大权的皇帝,他们心间早就生出了恐惧之心,遂小心地饮尽盏中之酒。

李隆基又挥手一指,说道:“朕建此楼,即为兄弟相亲之意。今后我等兄弟侍奉父皇之余,每旬日可以来此聚乐一回。唉,这些年每思兄弟们,惜不能聚齐,实为遗憾之事。”

李宪举盏说道:“陛下初登基之时,动辄邀兄弟入宫聚会,且同榻而眠;如今国事繁重,犹不忘兄弟,造此楼以彰兄弟之情。有史以来,难有如陛下这样友爱兄弟的皇帝。来,我代兄弟们敬陛下一盏。”

李隆基挥手制止道:“大哥,我们今后在朝堂之上,可以君臣相称;若遇如此家宴之时,还是兄弟相称最好。大哥,我们兄弟同饮此盏吧。”

其他人闻言,当然举盏饮尽。

李隆基又道:“兄弟们入京之后,还要替朝廷出力。明日我与姚公商议一下,要依各位兄弟的特长安排重职。天下虽已承平,然不可懈怠,此为我家天下,还要加倍努力才是。”

李宪等四兄弟在此漫长的放逐日子里,有一件事儿皆想得无比明白,即是今后说什么也不能再任朝中的实职了。李隆基此前曾针对功臣以东汉为例,说过“南阳故人,优闲自保”之语,他们认为也适用于自己。若从此不过问朝中之事,作为藩王有优厚的食封,从此优哉游哉,岂不畅快?

李宪与三位弟弟对了一下眼神,然后庄重说道:“三弟,我等酒宴之前曾一起说过,今后有藩王之身则足矣,从此远离朝政之事,至于授职之事,今后不用再提。”

李范三人重重点头,说道:“就是这样。”

李隆基又虚让一番,看到兄弟们咬紧牙关坚决不允,也就住口不提。

是夜兄弟五人饮酒甚宏,至深夜时方尽欢而散。

却说李隆基兄弟五人在“花萼相辉楼”频频举盏的时候,姚崇在中书省衙内掌灯办公。

是时民众崇佛者甚多,人们稍有钱财,往往发愿建寺。开元初年,长安有寺四百余所,李隆基鉴于此状,认为若建寺太多不利于恢复农事,遂下敕道:“自今所在毋得创建佛寺;旧寺颓坏应葺者,诣有司陈牒检视,然后听之。”近年由于连年大熟,一些地方又复建新寺的苗头,姚崇当然不允许故态复萌,遂拟出措辞严厉的牒文发往各地,并令御史台派出巡察使到各地纠察。

办完了这件事儿,姚崇又认真阅读张守珪的奏章。今春之后,张守珪已将营州治所前挪到大凌河一带,契丹人内部失和纷争不已,由此失去了进攻的势头。姚崇阅书至此,起身拍案赞道:“好哇,果然有猛将风范。哈哈,郭虔权的眼光奇准,这一次没有看走了眼。”

中书舍人齐瀚今天值日,其时侍立一旁。看到姚崇如此高兴,不明所以,遂小心问道:“姚公如此高兴,莫非郭都督又有胜仗了?”

姚崇道:“郭虔权前次擒杀默啜之子,已大敛默啜的气焰,则近期西北无战事。我今日之所以高兴,缘于他当初向圣上举荐张守珪,由此我朝又有了一员猛将。”

去岁冬末,默啜故技重使,欲趁着恶劣天气去偷袭轮台。郭虔权早有防备,固守轮台城并不出战,令突厥人感到唐兵畏惧示怯。默啜此次遣其子同俄特勒为右军统帅,其看到唐兵不出,先是带领手下前来骂阵,继而单骑到城下耀武扬威。郭虔权时刻把握战机,看到同俄特勒如此狂妄,遂在军中选出数名身手矫健之人出城埋伏。同俄特勒果然单骑再来,就见数条身影一跃而起,挥刀将其斩杀。突厥人闻听大汗之子被擒,派人入城谈判,表态愿意以军中资粮赎回大汗之子。郭虔权微笑道:“我城中粮草甚多,要你们的资粮又有什么用?人嘛,你们可以带回去。”突厥人看到大汗之子已然身首异处,顿时满营痛哭。郭虔权是夜打开城门,全体将士奋力斩杀,突厥人由此大败。

齐瀚得知事情详细,衷心赞道:“郭都督固然有眼力,然圣上和姚公不认可,张守珪终究难当营州大任。”

是时外面万籁俱寂,一丝得意之情冲开了姚崇的心扉,其笑问道:“嗯,你说得有些道理。齐瀚,我知你博古通今,又随我多年,你认为我与古代的哪一个贤相可以媲美呀?”

齐瀚一时愣在当地,姚崇既说“贤相”,又说“媲美”,当然是自诩贤相。他有心想说可比于杜如晦,然又觉得不像。

孰料姚崇不待齐瀚回答,其心中早有了自己的定论,又追问一句道:“你觉得我比管仲和晏婴如何?”

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晏婴则历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朝,为相长达五十余年,孔子曾赞道:“救民百姓而不夸,行补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此二人皆为史上著名的贤相,姚崇自比二人,显然自视甚高。

姚崇本待齐瀚出声附和,以畅己意,不料齐瀚先是沉默片刻,继而摇头说道:“下官以为,姚公恐怕比不上他们。”

姚崇脸上的笑意有些僵硬,双手撑着几案问道:“我如此不堪吗?试说其道理。”

齐瀚答道:“管仲与晏婴施政之时,其所定措施未必能传之后世,然在他们的有生之年,确实一以贯之。姚公数年来施政,其主旨随时更改,仅从此点上看姚公似乎比不上他们。”

姚崇抬头细想,觉得齐瀚所言并非虚话,心情有些低落,然并不甘心,继续追问道:“嗯,我确实比不上他们。你好好想想,我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宰相呢?”

齐瀚此时脱口而出:“贞观初年,太宗皇帝谋求大治,房杜二相倾力辅弼,果然实现大治,则姚公与房杜之作用差相仿佛。然房杜行事低调,姚公善于大刀阔斧,如此也有区别。”

“如此说来,我比房杜二相也有些勉强了?”

“非也。下官以为,姚公实为救时之相!”

姚崇闻言,不禁容色灿烂,双手离案挥舞,不觉将手持之笔掼于地上,其大声说道:“好呀,救时宰相!我能有救时宰相之誉,其实也很难得呀。”

此后姚崇离衙归家,路上想起齐瀚对自己的评价,心中快乐之极,嘴角间不时漾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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