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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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是时,李隆基识人能力罕有人及。譬如以张嘉贞罢相为例,若非李隆基有意罢其相,张说就是使出浑身解数,也终归无用。他为张嘉贞设计挖坑,无非让李隆基有一个口实罢了。

宋璟见皇帝不回应自己,犟劲上来,继续问道:“臣自己承认,张说确实有才,然其心术不正,其才具最易用错地方,如此祸害更大。”

李隆基问道:“宋卿,你认为自己有短处吗?”

“当然有。譬如禁恶钱为例,臣谋虑简单,由此天下生乱。臣事后细细想来,果然还是自己处置不周。”

“嗯,宋公守正,处事公平,其长处与短处相比,还是长处占优;张说却与宋公相反,其短处颇多,长处嘛虽少,毕竟还是有的。”

“陛下所言甚是。”

“对呀,朕尽量抑张说之短,用其所长,也就妥当了。”

宋璟摇摇头道:“张说为相之后,臣没有瞧到其长处。譬如他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明显想加重相权,却与皇权有碍;至于他废除府兵制,短期看可以省些费用,有利于边事,若长远看来,其是否会成为祸乱之渊薮呢?”

李隆基对此没有忧心,因为相权虽重,然相者往往三年左右即更换,实难以危及皇权;至于边关募兵之制,朝堂也有许多制衡之措,皆是不足为虑的。他挥手说道:“宋公心重了,此事不足为虑。你此前提过此虑,朕记下了。”

二人将话说完,宋璟辞出。

李隆基现在单独接见臣子时,言官与史官侍立在侧,言官可以当场指出君臣对话过程中的过失,史官则将君臣谈话记录下来。

如此格局,那些妄图进谗言的臣子会大有顾忌。宋璟敢于当堂直斥张说,表明他襟怀坦白,直性儿始终未改。

张说明白宋璟对自己的态度,也知宋璟曾在皇帝面前多次说自己的不是。然张说对宋璟之行不挂怀在心,反而对他愈发恭敬。

宋璟辞别李隆基之后,其步下勤政殿,看到左前方集贤殿的匾额,想起那里文士毕集,就信步到集贤殿走动一回。

宋璟进入集贤殿后,看到张说也恰在这里。众人看到宋璟入内,皆停下手中之活,躬身向宋璟行礼。张说迎上前来,携手将宋璟引入座中,然后问道:“宋公此来,阖殿生辉。不知宋公今日为何有此好兴致?”

宋璟说道:“你每日忙于大事,不过偶尔来这里。我却不同了,似闲云野鹤,倒是常来这里。”

“莫非这里有宋公牵挂之处吗?”

“有呀。你们编撰的那两部大书,我很喜欢呀。还有,僧一行刚刚圆寂,其撰成的《大衍历》也由这里校对刊印,实为大事。”

僧一行这年初不幸病故,其修撰的《大衍历》刚刚完成,李隆基令集贤殿书院完成成书后续事项。

张说颔首道:“是啊,他们责任很重。嗯,若宋公有兴趣,这修书使一职就由宋公来领,如何?”

宋璟摇手道:“罢了,我来瞧瞧还行,哪儿敢担当此任?我既无文名,又老眼昏花,干不了如此重责之活。”宋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吴兢,问张说道,“对了,吴兢的《贞观政要》修得如何?”

宋璟提起吴兢,令张说心中升起一股不快,不过他向来不将心事放在脸上,仅淡淡说道:“哦,此为吴兢私撰之书,我倒是未曾问过。”

宋璟急道:“道济呀,你怎可如此糊涂?《贞观政要》记录贞观君臣的对话,彰显贞观之治精髓,对今日实有裨益,你怎可不问呢?”

张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是啊,贞观之治彰显太宗皇帝治世之精神,我辈应当多温习才是。宋公,我有时在想,一个君主乃至一个凡人,若想青史留名,且想留好名声,务必依圣贤所教行事,日常需有畏惧之心。太宗皇帝有畏惧之心,继而克制己欲,遂成一代英名;前朝的隋炀帝只重视自己的感受,少畏惧之心,也成就了自己的恶名。”

宋璟颔首同意,继而说道:“多一些畏惧之心,行事时就多了一些谨慎,为人应当这样。然太宗皇帝行贞观之治,并非为青史留名考虑,其主要还是为了昌隆当世。”

张说微微一笑道:“我以为太宗皇帝还是考虑过后世留名的事儿。宋公应该知道,凡本朝皇帝起居注,本朝皇帝例不许观看,然太宗皇帝不仅看了,还令史官修改有关玄武门之变的用词。他若不为后世考虑,岂能如此?”

宋璟叹道:“太宗皇帝虽贤,也不能免俗啊。”继而又叹道,“想姚公逝前殚精竭虑,终于求得了你的一篇碑文。他有是思,也是缘于后世留名的缘故。唉,姚公的名誉心实在太重,你生前做过的事儿,自有后人评说,何必在乎一篇碑文呢?对了,道济,你写一篇碑文的润笔费若何?”

“宋公莫非想让张说为文吗?”

“哈哈,我不会如此无聊。为了区区一篇碑文,又是处心积虑,又是耗费钱财,我不为也。”

是时姚崇算计张说写碑文的事儿,早已轰传天下。宋璟如此说话,其实就是借姚崇之事暗讽张说,有揶揄之意。张说当然听得出来,其没有懊丧之意,反而有些得意:你姚崇生前似乎什么事儿都压过我,唯文章一途你终究无可奈何,临死前还想着求我呢。

张说忽然正色道:“宋公,人不免一死。待你百年之后,由我替你撰一碑文如何?”

当时人们之所以孜孜以求张说的文章,固然有其文章华美的原因,然主要者在于张说的文名扬于四海,让其撰文,可以借其笔扬其名声,有盖棺定论之用。

宋璟闻言连连摇手,说道:“罢了,我不治家产,没有珍藏,也无能付润笔之资。你的文章虽好,也就免了吧。”

宋璟说话尖刻,张说却一点不恼,笑道:“谁说要收宋公润笔费了?宋公,张说撰文,分文不取!”

“哦,你果真不取?如此就大违你之常性啊。”

“呵呵,宋公如此说,张说岂不是成为利欲熏心的小人了吗?”

宋璟不再客气,拱手言道:“好呀,不费分文能得道济美文,我怎能推却呢?如此就深谢你了。”

张说也拱手还礼,二人相对而笑,意甚融洽。

三天之后的朝会上,君臣议过时政,张说与源乾曜出班,二人躬身奏道:“陛下,此为百官联名写就的劝封禅奏书,请御览。”

李隆基小小地惊讶了一下,说道:“你们又劝封禅?此事刚刚议过,朕已有旨意,为何又旧事重提?也罢,高将军,把奏书接过来吧。”

李隆基接过奏书,低头观看,就见奏书写得极其华丽,重调了张说上次说过“大舜之孝敬”、“文王之慈惠”、“夏禹之恭俭”、“帝尧之文思”、“成汤之深仁”等老调,把皇帝即位这十余年的政绩吹得天花乱坠。奏书之结尾写道:“臣等仰考神心,旁采众望,峰峦展礼,时不可仰。”力劝皇帝行封禅之事。李隆基看完,笑问张说道:“张卿,朕观奏书辞采,似为你之文风,此书大约由你写就吧?”

张说拱手言道:“百官劝陛下封禅心切,因请臣代笔。臣文陋词穷,难颂陛下功绩之万一,乞陛下见谅。”

源乾曜双手捧着一沓书札,说道:“陛下,百官及学士感于皇恩,再思陛下开元以来励精图治取得的无上功业,因成赋颂,计有上千篇。臣今日择其中百篇,请陛下御览。”

“哦,有如此之多呀。高将军,且将这些赋颂放在案侧,朕下朝再予观瞻。”

张说与源乾曜忽然双双跪下,身后百官见状,也齐刷刷俯伏在地。就听张说和源乾曜先叩首言道:“乞陛下从臣等之议,择日有事泰山。”二人说完,后面的百官也重述一遍,其声洪大,音震殿室,窗棂本来落有数只小鸟,被此大声惊得一飞冲天。

李隆基观此动容,离开御座走至台前,双手平摊面前向上摇动,温言道:“众爱卿,请起吧。”

张说于是带领群臣起立。

李隆基继续道:“你们盛赞朕功业,其实错了。朕幸赖群公,以保宗社,岂能贪众卿之功,以展封祀之礼呢?罢了,今日不许再提此事。你们还有事吗?若无事,大家就散了吧。”

张说不再多话,群臣于是依序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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