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2 / 2)
马骥反复读信,泪流不止。两儿抱颈,说道:“回去吧。”马骥愈发悲伤,手抚婴孩,问道:“儿知家在何处?”两儿不答,只是哭啼。马骥遥望海水,四顾茫茫,漫无边际,雾朦胧人飘渺,烟波路穷。抱儿掉船,怅然而返。
回家后,马骥心知母亲寿命不长,预先置办后事,买棺造坟,于墓前种植百棵松树。一年后,老太太果然病逝,出殡那天,龙女素服而至,临穴哭吊。众人方惊异间,忽而风雷激吼,急雨磅礴,龙女转瞬间不知所踪。墓前松树因是新栽,枯死大半,大雨过后,开枝发芽,尽皆复活。
福海长大后,思念生母,自投入海,数日始归。龙宫因是女子,不得前往,时常掩门哭泣。一日午睡,龙女急入,安慰女儿,说道:“孩儿自有长大成家之日,何必啼哭?”赐予八尺珊瑚树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盒一对,为女作嫁妆。马骥闻讯入屋,夫妻相见,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龙女已然遁去。
第一百四十三回 田七郎
武承修,辽阳人。喜交游,朋友皆名士。
夜梦一人前来,说道:“子交游遍天下,皆损友耳。惟一人可共患难,反而不识,何故?”问:“何人?”曰:“田七郎。”俄尔梦醒,暗自惊异。次日清晨,请教朋友:“谁是田七郎?”有人道:“东村猎户。”武承修问明路径,上门拜访,以马鞭敲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虎目蜂腰,头戴脏帽,身穿红衣,下着犊鼻短裤,打满补丁。那人拱手行礼,问道:“公子自何而来?”武承修自报姓名,说道:“旅途生病,乞借居室一用,稍作休憩,可以吗?”那人点了点头。武承修道:“顺便问一句,谁是田七郎?”那人道:“我便是,进屋吧。”
院内数间破屋,进入一间小室,虎狼之皮,悬挂墙壁,地面更无桌椅。七郎铺皮于地,请客入座,武承修与之交谈,言辞质朴,大悦。赠予黄金,以为生计,七郎不受。再三坚持,七郎持金入内,告知母亲,请她定夺。俄尔,老太太出,厉声道:“老身止此一儿,无意让他侍奉贵客,公子请回吧。”武承修闻言,惭愧而退。归途辗转,不解其意。适有仆人于舎后偶闻母言,遂将缘由如实禀告。
当初,七郎持金告母,母亲说道:“我方才目睹公子,脸有晦气,必遭奇祸。受人赏识分人忧,受人恩惠急人难。富人报之以财,穷人报之以义。无故而得重金,不祥。受之,须以死相报,不如不受。”
武承修闻言,深叹老太太贤能,愈发倾慕七郎。翌日,设宴邀请,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修亲自登门,坐而索饮。七郎以美酒鹿肉款待,礼数周到。次日,武承修再次相邀,七郎乃至。赠以黄金,不受。武承修借口购买虎皮,说道:“这是定金。”七郎才肯收下。回去后清点虎皮,皮少钱多,寻思“兽皮不够,须进山猎取。”
入山三日,一无所获。又赶上妻子生病,守护熬药,无暇打猎。十来天后,妻子病卒,七郎料理丧事,定金渐渐花光。武承修亲临吊唁,礼仪丰厚。妻子入土后,七郎一心归还人情,重操旧业,带弓入林,仍是空手而归。武承修劝道:“虎皮一事不急,慢慢来。若有空,可至寒舍一叙。”七郎以负债为憾,不肯答允。武承修问道:“贤弟家中尚有多少虎皮?”七郎检视库存,皮革遭虫噬咬,虎毛尽皆脱落,懊恼不迭。武承修安慰道:“无.毛更好,我原本喜欢没毛皮革。”将虎皮卷起,提在手心,自顾离去。
七郎心想:“货次价高,便宜全让自己占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好生过意不去,遂裹粮入山,历时数夜,捕获一头猛虎,整只送给武某。武承修大喜,预备菜肴,请他留宿,说道:“且宽住三天,再放你回家。”七郎执意告辞,态度坚决。武承修急了,将门窗锁死,七郎不得外出,无奈留下。
席间,众宾客见七郎穿着简陋,窃窃私语,都道:“武公子交友不慎。”武承修不以为意,厚待七郎,为其更换新衣,七郎拒绝不纳。夜晚入睡,武承修偷偷替他换上,不得已而纳之。数日后,七郎离去,其子奉奶奶命,上门归还新衣,顺便索要父亲旧袍。武承修笑道:“回去告诉老太太:旧袍已拆作鞋衬。”自此后,七郎经常猎兔捕鹿,赠予武某,若请他赴宴,则一口回绝。
一日,武承修造访七郎,适值出猎未返,老太太出,倚门说道:“勿再招引吾儿,不怀好意。”武承修闻言,惭愧而退。半年后,家人忽报:“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被官府捉去。”武承修大惊,疾驰探望,七郎已收押监狱。两人见面,默默无言,良久,七郎说道:“往后请公子代我照看老母。”武承修惨然而出,急以重金贿赂县令,又以百金贿赂原告,这才平息事端,过月余,七郎无罪释放。
老太太慨然训子:“尔之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能爱惜。只希望公子终老百年,无灾无患,即我儿之福。”七郎欲上门致谢,老太太道:“去则去矣,但无须道谢。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承修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应答,家人怪其无礼。武承修却爱他性情诚笃,愈加礼遇。
自此后,七郎常留武府,凡有馈赠,坦然接受,不再推辞,亦不言谢。会逢武承修寿诞,宾客烦多,舎无空房,武承修与七郎栖息斗室,三名仆人铺草床下,五人同屋。(斗室,小房子。)
二更将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自交谈,七郎佩刀挂壁间,忽尔利刃出鞘寸许,铮铮作响,光芒闪烁如电。武某惊起,七郎亦起,问道:“床下所卧何人?”武承修道:“皆府中奴仆。”七郎道:“此中必有恶人。”武承修道:“何以断定?”七郎道:“此刀购自异国,杀人不沾血。至今已有三世,斩头数以千计,锋利无匹。若见恶人,刀必鸣颤,欲饮血耳。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能免灾。”武承修点头同意。
七郎闷闷不乐,辗转床席。武承修道:“福祸命中注定,何必庸人自扰?”七郎道:“我自己毫无畏惧,只是老母在堂,放心不下。”武承修道:“何以至此?”七郎道:“但愿无事。”原来床下三人,一为林儿,跟随主人日久,颇受宠爱;一为童仆,常受武某差遣;一人姓李,性格执拗,每因小事与主人争执,最不受待见。武承修暗中怀疑:恶人必是李某。次日天明,善言将他打发,命其离去。
武承修长子名武绅,娶妻王氏。一日,武承修外出,留林儿看家。斋中菊花盛开,王氏心想:“公公不在家,庭院无人,不如去采花。”独自来到书斋外,林儿突然跳出,上前调戏,王氏转身欲走,林儿强捉入室,正要非礼,王氏大喊大叫,武绅前来营救,林儿仓皇逃脱。武承修回家后听说此事,怒不可遏,四处寻找林儿,竟然不知所踪。过二三日,武某始才闻讯:林儿已投身御史府邸。
御史在京为官,家务皆委托弟弟料理。武承修以同乡身份,致书索要林儿,弟弟置之不理。武承修愈发恚怒,一纸诉状告到官府,逮捕公文虽已下发,众衙役拒不执行,县令亦不过问。
武承修正自愤怒,七郎忽至。武承修叹气道:“贤弟之言,今已应验。”七郎闻听事情原委,惨然变色,一言不发,径自去了。武承修密令仆人搜寻林儿,林儿夜归,为仆人擒拿,抓去面见武某。武承修用刑拷打,林儿态度傲慢,言语间百般辱骂。武某之叔武恒,见状劝道:“不如将首恶送交官府,依法处置,以免暴怒惹祸。”
武承修点头答允,将林儿押赴公堂,御史早已送来信函,命县令手下留情。因此缘故,林儿无罪释放,愈发得意,于人群中大声宣扬,诬赖王氏与己有染。武承修无可奈何,愤恨欲死,一气之下,跑到御史门前,俯仰叫骂,邻居好说歹说,才将他劝走。
过了一夜,家人忽然来报:“林儿被人切割成块,弃尸荒野。”武承修惊喜交加,但没高兴多久,叔侄俩即被御史之弟状告,押解至官府受审。
县令不容置辩,欲施刑罚,武承修叫道:“杀人莫须有!至于辱骂官绅,皆我一人所为,与叔叔无关。”县令充耳不闻。武承修目眦欲裂,欲上前理论,众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按压在地。县令手腕一挥,说道:“用刑。”众官差乱棒齐下,武恒年老体弱,只七八棍,便一命呜呼。
县令见打死了人,不再追究,下令退堂。武承修一边哭泣,一边斥骂,县令置若罔闻,扬长而去。武承修将叔叔尸体抬回,愤怒交加,无计可施。欲寻七郎谋划,而七郎渺渺无踪,更不前来吊唁。心想:我待七郎不薄,何以形同陌路?难道杀林儿之人,便是他?果真如此,为什么不与我商量?于是遣人前去探讯,至七郎家,则门户紧闭,一家人不知所往。
一日,御史之弟方在县衙,与县令谈笑。一樵夫忽然闯入,手握柴刀,上前厮杀。御史之弟举手挡格,刀落断腕,又一刀,枭首毙命。县令大惊,四面窜逃,口中呼救。樵夫张皇四顾,众衙役闻讯,舞枪弄棒,纷纷合围。樵夫自知寡不敌众,自刎而死。众人上前辨认,原来他就是田七郎。县令惊魂初定,出来验尸,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柴刀。县令蹲下身子审视,尸体忽然跃起,一刀砍断自己头颅,随即跌倒在地。
官府下令逮捕七郎母子,祖孙二人早已逃之夭夭。武承修听说七郎死去,痛哭哀啼。仇人们都说是他指使七郎,行凶杀人。武承修变卖家产,左右疏通,最终得以幸免。七郎弃尸原野,前后三十余日,飞禽走兽环伺在侧,守卫遗体。武承修取尸厚葬。七郎之子流落登州,改姓为佟,投身行伍,积累军功,升至同知将军。返回辽阳时,武承修年已八十,指示七郎坟墓,两人同去祭奠。
第一百四十四回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虏百人,尽杀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纵横。官吏慈悲,捐献棺木,店内存货,购买一空。被杀死者,多葬南郊。
甲寅年间,莱阳书生至济南,其亲友二三人,亦遭诛杀。自购香纸,于坟墓间祭奠亡灵,距坟墓不远,有寺院一座,书生住宿其中。
次日,书生进城办事,日暮未归,忽一少年,登门拜访。见书生不在,脱帽上床,穿鞋仰卧。仆人问其是谁,少年闭目不答。既而书生归来,夜色朦胧,不辨人影,自去床下询问。少年瞠目道:“久候主人多时,絮絮逼问,我难道是盗贼?”书生笑道:“主人在此。”少年急起戴帽,作揖行礼,正襟端坐,两人互道寒暄。听少年口音,似曾相识,急忙掌灯凝视,却是同县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
书生大骇,转身欲逃,朱生强行拽住,说道:“我与公子文字论交,何必如此薄情?我虽为鬼,故人之情,念念不忘。纵有冒犯,请勿猜疑。”书生乃坐,问其来意,朱生道:“令外甥女独居无偶,吾欲娶之,屡次说媒,皆遭拒绝。请公子代为劝说,婚姻若成,不忘大德。”
当初,外甥女年幼丧母,寄居在书生家,十五岁始才返乡。于七之乱时,被俘至济南,父亲遇害被杀,痛哭而死。
书生闻言说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她自有父亲,何必求我?”朱生道:“父亲之灵柩,为侄儿迁走,不在此处。”书生问“她过去都依靠谁?”朱生道:“与邻居老太太同居。”书生暗想:“人鬼有别,何能做媒?”朱生道:“事不宜迟,劳您大驾,跟我走一趟。”书生问:“去哪?”朱生道:“别问许多。”握住他手,往外便行。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宅第。朱生叩门,一老太太出,问道:“干什么的?”朱生道:“快去禀告娘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离去,须臾返回,邀请客人入屋。目视朱生,说道:“居室简陋狭隘,请公子门外稍候。”朱生点头答允,对书生说:“你跟她进去,别忘了此行目的。”
书生随之而入,见半亩荒庭,两间小屋,外甥女门外迎接,亲人见面,各自啜泣。室中灯火荧然,少女容貌秀洁,一如往昔。凝眸含泪,问道:“家人都安康吗?”书生道:“都无恙,只是你舅母去世了。”少女哽咽道:“孩儿年少时,多蒙舅母抚育,未曾报恩,不想她魂归九泉,殊为恨恨。去年伯伯家大哥迁走父亲遗骸,留我一人在此,不以为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幸亏舅舅体贴,赠以金帛,我都收到了。”
书生替朱生求亲,少女低头不语。老太太道:“朱公子曾委托杨老太来过三五次,老身以为门当户对,小娘子不肯草草答允,如今舅舅亲自说媒,应当满意了。”
言语间,一女郎出,十七八岁,乍见书生,转身欲走。少女拉住她裙角,说道:“不必如此,此乃阿舅,非他人。”书生作揖行礼,女郎敛衽还礼。少女介绍说:“她叫公孙九娘,栖霞县人。世家大族,如今家道中落,郁郁不称心。早晚与儿往来。”
书生注目打量,九娘笑弯秋月,羞晕朝霞,美如天仙。说道:“果然是大家闺秀。穷人子女,哪有如此娟好。”少女笑道:“还是大学士呢,诗词精通。”
九娘微笑道:“小丫头无端败人名誉,叫阿舅齿冷。”少女笑道:“舅舅断弦未娶,若得小娘子为妻,必能快意。”九娘笑奔而出,说道:“小丫头发疯了。”语毕人散。
佳人离去,书生魂牵梦萦,少女似有察觉,说道:“九娘才貌无双,舅舅若不嫌弃她是鬼,我替你撮合。”书生大悦,迟疑道:“人鬼殊途,何能匹配?”少女道:“无妨,你二人命中注定有缘。”书生告辞离去,少女起身相送,说道:“五日后,月明人静,我派人接你。”
书生至门外,不见朱生。翘首西望,月挂当空,昏黄中辨认路径,见南边一座宅第,朱生坐于门前石上,起身相迎,说道:“等你很久了,此即寒舍,如不嫌弃,进去坐坐。”两人携手入屋,朱生殷勤致谢,取出一只金杯,百枚珍珠,说道:“身无长物,此为聘礼,请收下。”又道:“家中虽有美酒,但幽冥之物,不足以款待嘉宾,奈何?”书生申谢而退,朱生送至半途,依依惜别。回到寺内,僧人问起行踪,说道:“附近多鬼,施主切莫胡乱走动。”书生道:“我去朋友家喝酒,大和尚无需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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