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1 / 2)
新年开春, 大婚事宜便提了起来。礼部择定好吉日, 接着就是六尚局按部就班地筹备。
吉日定在了六月, 恰是暑热渐起的时候,如此自是顺理成章地免去了今年的避暑,正合夏云姒的心思。
而且她想, 这大概也合宁沅的心思。
那些旧事于宁沅而言痛苦又让人为难, 他或许还想尽孝,但也未必还想多见如今的太上皇——每每一见,他就要想到自己的母亲因父亲的种种不堪而死, 让他如何自处?
所以这“尽孝”,也是当下的情形最好。
——在衣食住行上, 宁沅从不亏了他。就是吃着那样时令鲜果好吃了,都要着人往行宫送一份。但同时,又可以眼不见为净。
加之登基之初政务繁忙, 也着实是抽不开身,即便一连数月不得去行宫探望, 朝臣们也能体谅。
是以大婚之后, 他也没与皇后去行宫见礼,一头扎进了政务里, 忙得不可开交。
对此,倒是方式有些忐忑,向夏云姒问安时轻锁着黛眉道:“皇上刚登基, 事多人忙, 这臣妾也知道。只是太上皇那边……若不去见个礼, 臣妾总觉得礼数上过不去。”
夏云姒只含着笑宽慰她:“你要知道,皇帝不是个糊涂人,轻重缓急他自有自己的权衡,你不必担心。他亦不会让你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若来日太上皇怪罪,也自有他担着。”
方氏沉默了会儿,缓缓地点点头:“那臣妾听太妃的。”
“嗯。”夏云姒颔首,“你们新婚燕尔,好好过日子便是了,不要为这些闲事添了不快。”
“不会。”方氏脱口而出,与夏云姒目光一触,又红着脸低下头去,“皇上待臣妾好着呢。”她低着头小声道。
夏云姒嗤笑出声,方氏顿时双颊更红,头都不敢抬一下。
夏云姒忙摆摆手:“那不多留你了。听闻你近来常在紫宸殿伴驾,快去吧,别让皇帝多等。”
方氏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打趣,又面子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窘迫地起身一福,匆匆地告退出去。
待得她走远了些,小禄子打了帘进来:“太妃。”
“嗯?”夏云姒抬眸,小禄子奉上一封信:“行宫又来信了。”
夏云姒接过来,冷笑一声,也不拆开看,照例锁进盒子里,口吻闲闲地问他:“莺时她们的婚事都妥了?”
“都妥了。”小禄子嘿地笑了声,“就是都赶在同一个月里出嫁,下奴一个月里随了八次份子,可是将家底都随出去了!”
夏云姒扑哧一声:“从寿安宫的账上补给你。”
小禄子却又摆手:“那可不敢。下奴随的份子那是下奴的心意,若是平白让太妃掏了钱,哪天她们几个回宫觐见不得一起揍下奴一顿?那几个姑奶奶,下奴哪儿打得过啊!”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宫女都禁不住地笑。在这样的事上,夏云姒也不拘她们。莺时她们嫁出去了,新换进来的宫女都是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身边多了笑声,日子过得比从前松快多了。
如此,一眨眼就又是小半年。
临近腊月时椒房宫先传了喜讯,说皇后有喜。不过几日,行宫却又有了坏消息,说太上皇快不行了。
人至临终,一干子女总归是要去看看的,夏云姒与一众太妃自也同去。
她没什么可怕,因为行宫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传了话来,说太上皇再度发病后已说不出话。
到底是中风,气血不顺之下三番五次地发作,最后总会这样的。
和她所料的也没什么差别。
众人赶到的那日,行宫之中一派哀伤。皇帝与皇贵太妃坐在病榻边,其余太妃与亲王和长公主们长跪榻前,啜泣声满殿都是。
太上皇尚有口气在,目光怔忪地望着众人,却说不出一个字。
过不多时,有宫人进来奉汤,行至床前,向皇帝福了福:“皇上,该到太上皇用汤进补的时候了。”
皇帝颔一颔首,将床边的地方让开。夏云姒亦起身退至一旁,冷冷地睇着那汤。
哦,今日瞧着是山参汤,大补。
诸如这般的汤,是她亲口叮嘱的宫人,让他每日都要服用,每日都是大补。
太医院对此有过异议,院首亲自去宫中见过她,道这样的进补太上皇怕是吃不消,她只淡淡道:“怎的,本宫与太上皇相伴多年,大人怕本宫害太上皇?”
能坐到院首这个位子,自是人精,一听便懂了。
他也绝不会去问皇帝的意思,因为她已是皇贵太妃,如何看来都无取太上皇性命的必要。如此行事,谁知是不是皇帝授意?
所以在这每日一道的滋补汤下,不过一年光阴,他的身子便迅速抽空了下去,眼下已只剩了一副枯骨,再无昔日的风姿。
虚不受补,总是这样的。
姐姐走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夏云姒静静地看着,看着他在宫人的服侍下将那盏汤一口口饮下,咳嗽几声,又恢复安静。
过了会儿,他涣散的目光终于聚拢了几分,定在她的脸上。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想他此时该是恨意满心吧,只可惜身子虚弱,眼中已连恨意都蕴不出来。
宁沅转头看她,带着几分恳求,意有所指:“姨母……父皇快不行了。”
她点点头,语中含着让人安心的宽慰:“你们出去吧,我陪着他。”
宁沅松了口气,便与众人一道向外退去。夏云姒一语不发地等着他们走远,待得殿门关合、透过窗纸也看不到人影了,她才朝病榻上的那副枯骨笑了笑:“到底还是让宁沅为难了。”
说着她坐下,对上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别看了,我若是姐夫,就早点咽气。”
他一动不动。
她俯身凑到他面前,带着三分妩媚将他搂住,他挣了那么一下,引得她一笑。
轻描淡写地,她又说:“不然都对不住那些好汤。”
“虚不受补的滋味,不好受吧?昔日臣妾只想着必要让贵妃尝到这份苦,得知真相那日才觉得……总该让姐夫也尝尝。”
“姐夫。”微微颔首,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问你,自欺欺人到真将自己也骗了,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但现在……倒也不重要了。”
“现在我更想让你知道,姐姐是死在你手里的,你知道么?”她说着,直视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突然瞪得浑圆,勾得她又一声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也自欺欺人地将它忘记了?”
“是你暗示的顺妃,顺妃才给贵妃与昭妃出的计呀。”她嫣然而笑,“你可真有意思。”
他摇头,一下又一下,不肯承认。
“说不了话,否认不了,憋得慌吧?”她修长的护甲缓缓地抚过他的脸颊,“带着这份心思,多吊两天的气吧,想想姐姐那几天心里有苦难言是什么感觉。”
“哦,还有。”她眉眼弯弯,“你的那些信,都在我那里,宁沅一封也没瞧见。所以你若想着宁沅会在你死后与我翻脸,可死了这条心吧。”
浑圆的眼睛猛然失去气力,只余死灰一片。
夏云姒觉得有趣极了。
其实在姐姐病重那时,她也用一报还一报安慰过自己,对自己说过这些人下辈子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现下看来,还好她没信了那些鬼话——就算他们下辈子真不会有好果子吃又如何?哪有现世报偿来的痛快!
“臣妾先告退了。”起身悠悠一福,她转身离开了。
她希望他能至少多熬一天,因为姐姐当时也是硬熬着一口气多活了一天。
诚然姐姐当时是为让宫中众人能好好过上巳节,不用日后年年都要在她的忌日中度过上巳,但她还是想让他体会一下,姐姐临终之时到底有多苦。
没想到,他竟足足又熬了四天。
四天后,他才在深夜的昏迷中离世,行宫里敲了丧钟,京中皇宫的丧钟很快也震响了,夏云姒听到有宫人在慨叹,说太上皇两天前一度拼尽力气要起来、还想说话,却最终也只能逼出两个字来:“夏,云……”
宫人唏嘘说:“太上皇这是到死都还念着佳惠皇后。适才宫人们一瞧才发现,他使力使得连床褥都抓破了。”
夏云姒对此不予置评。她心下觉得,他想喊的或许不是姐姐,而是她。
因为这连名带姓的叫法实在不似向姐姐表达爱意,倒多半是想下旨杀了她。
带着这未竟的心愿入土去吧。
众人直至丧仪办妥才返回宫中,一连数日,人人脸上都带了倦色。
回宫后不久,已缠绵病榻多年的太皇太后又因经不住儿子离世的打击,也随之去了,紧跟着便是又一场丧事。
这些事都有绕不过去的规矩,皇后虽在孕中,仪程中也难免有要她出面的地方,是以前前后后忙碌一场下来,她一连数日身子都不大舒服。
宁沅为此满面愁苦,一想接下来还要守孝斋戒三年,怎么想都怕皇后熬不过去。最后终是顶着满朝的议论下了旨,道为皇嗣考虑,皇后不必斋戒了,让御膳房好好安排一日三膳。
这些事就都用不着夏云姒操心了。回到宫中,她闭门待了一整日,一封一封地将先帝数月来写的信读了一遍。
这些信,其实无一封是写给她的,都是写给宁沅的。只不过行宫宫禁当时由徐明义掌管着,这些信一封也落不到宁沅手里去。
夏云姒饶有兴味地一字字地读,清晰地分辨出那些信上的字迹从数月前的尚算工整逐渐变得潦草凌乱不堪,也清楚地品出了他的情绪转变。
最初时,他是尚有几分自持的,在信中对宁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读下来还算得一篇不错的文章;但到了最后,情绪已张狂疯癫,信中只余对她的咒骂,亦斥责宁沅不孝。
其中更有那么三两分夹杂着几分怀疑,写着写着忽而提起信是不是被她扣了去,末尾便也有几句话是对她说的。
依着顺序这样读下来,多像他的一生。
夏云姒很庆幸自己将这些信压到今日才读,因为那几段对她说的话虽是恶毒冷酷,却也透着几许悲凉哀伤。她与他到底相伴多年,若早一些读到这些信,会不会抬一抬手留他多活些年也说不定,事情将会多出许多变数。
而现下,一切都已成了定局,这些信在她心底留下怎样的波澜都不要紧了。
个中味道皆可留待日后几十年细品,或甜或苦,终是无伤大雅。
待得将这些信读完,她就将它们一张张撕了,撕成雪花般地碎片,捧去宫中的水渠边散下。
纸片迅速地被浸透,字迹也很快消散。她淡看着它们被冲远,站起身时有些失神,险些被地上的薄冰滑上一跤。
“太妃当心——”小禄子及时扶住她,笑说,“水渠边不免结冰,最是容易摔了。其实太妃若有不愿旁人看到的东西,倒不如烧了省事。”
她便也笑笑,随口敷衍说:“也是。”
事实上她也想过烧了省事,转念一想又觉还是这样稳妥。毕竟给亡故的亲人送东西都是用烧,万一这些信不小心烧去了姐姐那边,可就是给姐姐添堵了。
想这些时她自己也觉得可笑,她一个连神佛也敢骂上百八十遍的人,偏生又在这事上信得不行,生怕姐姐难过。
至此,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夏云姒在先帝末七之日,去见了被圈禁已久的覃西王。
这天她化了个分外妖娆的妆,妖娆得全不似守寡之人。宦官将覃西王押到她面前跪下,她翘着二郎腿噙笑打量了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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