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勿忘三途苦5(1 / 2)
日光一点点渗入皮肤,到血液里去,滚沸了她的五脏六腑。沈奚学着他,把他额前滑落的几缕发理到他眉后。她指间到处,现出数根白发,若隐若现,过去从未见过。
竟是时催少年老,一朝鬓霜白……
她看着他的白发出神,他并未察觉,仍在等着她的答复。
沈奚突然低头,这里能望见楼下的戏池子,本想借此忍泪,却直接掉在了他的鞋面上。
傅侗文想替她再擦眼泪,被她躲开。
“我不走……”
说完,再道:“我早说了,你就算是赶我走,我也不会走。千错万错,都不该是你的错。假若我父亲还活着……”沈奚提到父亲,无法继续。
她胸口闷堵,再摇头:“沈家没有糊涂人,三哥,我也不糊涂。”
她只是被沈家的过往魇住了。
傅侗文看着她。
从沈奚在他怀里哭着找药起,他就知道她不会走。只是心有愧,不能强留,不能多说。两人互相望着彼此。像曾经的每一回,四目相对。
“有话我们回家说……不然谭先生又要啰嗦,”沈奚不想让傅侗文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她装作是看楼下的戏池子,继续说,“万安麻烦得很。”
许久后,她听到傅侗文说:“好,回家。”
我们回家。
霞飞路上,礼和里的小公寓就是他们的家。
那里还有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在等他们。那里的二楼是他们的卧房,像极了傅家老宅的暖阁,陈设布置,摆件,连床帐都如此相似。唯独在屋檐下多了个燕巢。
傅侗文让人去准备轿车。
徐园没有让轿车驶入园子的规矩,但因为考虑到傅三爷的女人刚才大病过,破例让轿车开了进来。沈奚从下楼,到坐上轿车后排座椅,驶离这里,都是不言不语的。
车到弄堂口,沈奚刚下车,就见培德笑着从小板凳里跳起来,用生疏的中文说:“你们回来了!”她一手握着没剥干净的小葱,另一只手对沈奚兴奋地挥着,“回家去,回家去。”
原来是傅侗文回来前,让人给公寓挂了个电话。
谭庆项立刻准备起午饭,把剥葱的任务交给培德。小姑娘虽不知这两日傅侗文他们去做什么了,但看谭庆项在家里阴沉着脸,连觉都不睡地在天台干坐着,就晓得是大事。于是听说沈奚他们要回来,培德比谭庆项还要开心,在家中坐不住,搬着板凳到弄堂口,边干活边等着他们回家。
培德把装垃圾的报纸卷起来,抱着板凳和葱,跑到最前头。
等沈奚和傅侗文进公寓,谭庆项已经擦干净手,亲自迎了出来。他是万语千言,望着他们两个,最后视线落到沈奚的脸上:“我是真怕……”怕她要走。
他忽而一笑,畅快道:“好!如此最好,最好!”
沈奚是傅侗文的一块心病,何尝不是他谭庆项的心病?从游轮上发现两人互生情愫,他就在担心这一日,当时他不了解沈奚,怕她迁怒,怕她想报仇,坏了傅侗文多年的安排和革命事业。后来他和沈奚熟悉,成为互相欣赏的朋友,他更怕她知道,太残忍了,面对着仇人在世,还是自己所爱人的父兄,该何去何从?
而今,是老天厚待。
最好的时机,也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谭庆项笑,培德笑,万安也笑。
沈奚哭了好几日,乍一见三人的笑脸,反应慢了不少,但也很快笑了。
“你们上楼去,快去冲洗冲洗,”谭庆项吩咐万安,“不要笑了,伺候你家三爷和三少奶奶去,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在谭庆项的催促里,沈奚跟着傅侗文回到卧房。
傅侗文关上房门后,打开书桌第二层抽屉,那里有一摞书信。不管是在昔日傅家,还是在这间公寓里,随处可见各种捆扎好的书信。沈奚在傅家书房好奇翻看过信封,都是他资助过的学生来信,在这间公寓里也曾见到辜幼薇的信,早对这种东西见怪不怪。
眼下他翻出这个是?
“这是你父亲和我之间的书信。”他道。
傅侗文想解,可捆扎了十几年的丝绳,早结成死扣。
沈奚盯着那信封上的字迹,怔了几秒后,拿了拆信刀,递给他。傅侗文接了刀,割断绳子。他把最上边的信封打开,将里面的四张相片放到书桌上。
第一张就是十岁生辰照。
第二张和第三张没有她,第四张上边有许多的年轻男人,是沈家这一代的男丁——
她手指滑过去,都忘了,许多连名字和排行都记不清了。最后,指尖落到众人后头,第三排角落里,找到了他。他单手斜插在裤袋里,恰巧偏头,在和身边的大哥说笑,没有正脸,可从这笑容里,就好似能听到他的笑声。
沈奚一下子就哭了。
还是有的。二哥你看,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是给我留了东西……
傅侗文想帮她擦眼泪,她摇头,轻声喃喃:“没事,我没事。”
既然要哭,就在今日把该流完的泪都流尽。
她凝注相片里的二哥,还有自己的那张,总想要说点什么。
“这张黑白相片,是我十岁生辰时,二哥请一位日本相师到家里照的,”她道,“我二哥那个人,你若见到他,定会引为知己。他在日本陆军军官学校学习过,读书时同期的中国同学都受到日本人的歧视,绝大多数都退学了。最后那批人里,只有两人毕业,其中一个就是我二哥。”
从军校毕业后,沈家二公子没从军,反倒跟随父亲学做了生意。
“他是做革命的,一定是,”沈奚倾尽全力回忆所有的细节,“他有一把刀,刀上雕着花,还刻着‘共和’。那把刀只有我见过……是被我无意间翻到的。”
清朝末年,追求“共和”的都是革命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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