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谭市4(1 / 2)
他上中学第一年就认识菲利普。菲利普对他而言算不上挚友, 顶多比点头之交再多上一丁点交情。
菲利普是个书呆子, 也是个典型英国学院派, 在人际交往上将消极、保守与被动发挥到淋漓尽致。西泽有那么两年曾有着记录秘密日记的习惯——十四岁躁动年轻人, 正处在对一切未知事物的好奇巅峰,往往有太多情绪化的东西想要宣泄。可是在穆伦伯格, 没有人会倾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讲这一类无聊的废话。
菲利普曾做过在他一年校舍舍友, 这个怪人成为西泽十四日记本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人。他在这个人身上使用过许多无数尖酸刻薄的形容词, 但他觉得最切合实际的一条是:一旦有私|密新闻出现,在曼哈顿上东区时常参加那些所谓的奢侈沙龙与派对的年轻人当中,菲利普绝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有什么秘闻连他也听说了, 那么这个消息一定早已无人不知。
他确信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在纽约社交圈成为笑柄, 又或者阿瑟将这件事处理的很隐秘。
哈罗德又是透过什么方式,知道他头一个会来求助菲利普?
直至在花旗银行那间私|密性很高的小小咖啡室里见到哈罗德,他确定这么多年都小看了自己的父亲。
他是阿瑟亲手带大的。对阿瑟来说, 哈罗德是个犯了过错的儿子, 是家庭的耻辱, 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教养下一代的。作为父亲,哈罗德对他的思想的影响甚至没有教父来得多。而他的一应饮食起居,也全由汤普森照管。
对于他的成长中的一切,哈罗德完全束手无策,无从参与。这些年, 他与他的父子关系一直相当疏离淡薄。偶尔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不出几分钟, 他们两人中一人一定会有一个受不了这种长久的尴尬与沉默, 找出各种借口抽身离开。
大部分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哈罗德,都是一个懦弱苍白、沉默寡言的形象。
这个家庭看起来并不像他们表面上那样和平,惯常的伪善面孔是所有人最好的伪装。这副皮面之下,人们看起来很公平,可以与任何人若无其事优雅笑谈;可这个家庭,对金钱、权利、继承权与话语权有无上崇拜,他们通过这一切,在彼此之间分出了层层森严的等级。
私底下,人们说起哈罗德,总会形容他为:那个男人。
而后所有人都像收到了彼此暗示似的,低头窃笑。“那个懦夫,你看看他多蠢,他对阿瑟低声下气,却从来得不到他半分好脸色。他甚至比不上那个家仆。”
每当他经过那群为求体面,躲在在角落里议论他人隐私的无聊之辈,那群蚊蝇类笑声与嘈杂的窃窃私语会像按了开关的收音机一样戛然而止。他们会装作若无其事跟他说天气真好,据说你功课不错,有没有收到一两个漂亮妞的情书之类的。或者讲几段并不好笑的笑话来洗脱罪责,在谈话结束的最后,从喉咙里爆发出干瘪又无力的尴尬大笑。
若不是偶尔有人提起陈年往事,西泽几乎不会相信,这眼睛像热带海洋一样的英俊男人,在他二十岁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曾是纽约所有年轻女郎的梦中情人,是长岛家庭为待嫁女儿最中意的丈夫人选。
如今,这个中年男人唯一的尊严仅仅来自于西泽,他唯一的儿子。
将西泽带到世上,似乎成为了他在这个家庭里所剩无几的功绩。
有人说他的诞生是哈罗德对阿瑟的报复,阿瑟却最终宽容的接纳了西泽,倾所有心血栽培,将他变成一个让哈罗德完全不认同与理解的独立生命,这就是阿瑟的反击。
对于西泽的生母,人们对此往往缄口不言,好像早已约定俗成。这秘辛无从提起,信息从源头斩断,除了能在他的面部特征上稍稍觅得踪迹来佐证私底下的臆测,阿瑟斩断信息来源,却放任人们去臆想;这类臆测渐渐变得五花八门,好像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接近真相。真相终于无从究起时,阿瑟的目的也达到了。
直至汤普森在餐桌上揭发自己,离开餐桌回到房间以后那个夜晚以后,他发现哈罗德也许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怯懦。
直至他在花旗银行贵宾咖啡室又见到了他。
搭配红铜钥匙的双锁保险箱已经经由银行经理,从保险仓库搬了出来;而他在城市银行的包裹,也出现在这张长方桌上。
哈罗德穿着熨帖整洁的灰色竖条纹西装,坐在他对面那张猪肝红丝绒沙发椅里,看上去和所有这个年纪的成功商人一样体面尊贵。头发褪淡金色,有些逐渐谢顶的危机,眼角长了皱纹,破裂的毛细血管露在透明敏感肌肤的表层,面貌在这个年纪中年男人里仍可算得上英俊。可偶尔笑起来时,你会从他脸上捕捉到一股稍纵即逝的辛酸。出卖他的是眼尾的褶皱,西泽曾以为那是几十年孤寂无援与郁郁寡欢的总和,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也许是另外一种情绪的积淀。
指使汤普森做出对阿瑟不利的事情,对哈罗德来说好像并不是难事;支使掌管阿瑟保险箱的银行经理,对哈罗德来说也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甚至能在他出现在纽约的数小时内,立刻猜透他的动向。
搞不好他的复仇到目前为止仍并没有结束。
这个演了半辈子哑剧的男人,所有人都小看了他。
哈罗德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保险柜在这里,汤普森将复刻的钥匙装在你的保险箱里,现在也在这里。”
“我看得见。”
“另一把钥匙在门外的经理手中,在这之前,我能否向你确认几件事。”
西泽说,“你当然可以。”
顿了顿,哈罗德说,“你原本打算如何打开这只保险箱?”
西泽说,“我有这项权利。因为那是我的id,否则我可以求助警察,让他们来打开这个保险箱,这是最坏的打算。”
“但你知道,银行经理也有权通知阿瑟。”
“那又怎么样。我只想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我并没有触犯任何法律。”
哈罗德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想取回的所有,全都在这里了?”
他说,“是,全都在这里。”
哈罗德说,“这里面不包括任何一样值钱的东西。”
“一个受了教育,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活不下去?
哈罗德接着刨根问底,“给人做私人安保,翻译小说,做一点小生意?或者一边工作,重新去考一门你喜欢的文凭,以你的智力来说一两年时间再获得一个值钱的学位完全没问题。”
西泽盯紧自己的父亲,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过几秒,他笑了,说,“所以这些是你二十多年前曾打算过的吗?”
“我在问你。”
“我认为我可以不用回答。”
“我是你父亲。”
“我是自由人。”
哈罗德看了他一会儿,笑着摇摇头,“你从何得知自己真的获得了自由。是我低估了你,还是你低估了阿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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