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睡足醒来,窗外有薄薄几分暮色。我赶紧起床,远远看见小道士和段云正在主殿布置招魂科仪。还没走入主殿大门,段云就发现了我,连忙对小道士打手势作示。然而他只是抬头淡淡看了我一眼,撇过脸去,兀自忙碌。
我暗自叹气,亦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稍作停留,便回到自己房中。简单梳洗过后,我连忙收拾了几件衣物,连同黄色锦囊、数张朱砂黄符都放入包袱里,趁无人注意时悄悄离开山神庙。
昨天我偷偷在身上放了小道士送的护身符。因我记得他曾说过,段云没办法对有符咒的我上身,更不能与我心神相同,所以她昨晚发现不了我的去向。
半个时辰不到,天黑之前,我再度来到元宝客栈,守卫士兵见我均是一副戒备十足的神色,想来是上回的埋伏计划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
我正思索要不要点名叫王礼出来,那厮已然得到通报,此刻蓬头垢面慌手忙脚地冲到门口,对我上下打量一番,还时不时朝我身后张望。
“我是一个人来的,这回没骗你。”
王礼听了,反而露出几分失落。
“方小姐,赵大人说要你……请你去见他。”他摆手做出一个“请”的姿态。
我跟在王礼后面,一进门就发现主房全然变了样。地上的屋子被粗暴地拆开,五六个人正在奋力掘土运沙,如今一片狼藉。
我忍不住上前张望,看见隐蔽的地道已被人挖开。而那个由夜明珠与黄金打造的宝库,曾被袁豹守了十三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熬过了十三年后,此刻全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面前。
宝库中每个能藏东西的地方,正在被一一翻检。王礼的声音从耳旁传来:“手脚再快点,每一条地道都必须查仔细查看,你们知道赵大人生气的后果!”
下面的人果然脸色骤变,气氛变得颇为紧张。我感到一阵后怕,金库既被发现,袁豹留下的地道图就成了一张废纸。妄图从地道偷回定州的计划,几乎是自投罗网。
王礼见我脸色不对,正要开口,我抢先扯开话头,问道:“赵霄要你们找什么东西?”
他张开右手拇指与中指,答道:“一根剑穗,大概长一拃到一拃半。”
“剑穗?”
“对,白色的剑穗。”
我动心起念,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王礼却有些不耐烦:“小姐要是想起在元宝客栈何处见过,还望早早告知。不过现下,我们还是抓紧去见赵大人。”
王礼急匆匆把我领到东厢房更靠北的房间——原本是小道士的房间,在门口对房内人朗声通报:“赵大人,方小姐来了。”
我正要抬脚,王礼轻轻扯住我的衣袖,满脸担忧道:“小姐,你……要小心。”
还未来得及反应,房间里传出赵霄比之前略沙哑阴沉的声音。
“方烟,进来。”
王礼低头,默不作声赶紧退到一旁。
事已至此,我打定主意不再逃避,于是推开房门进去,立刻发现满地令人惊心的干涸血迹。顺着血迹更多的地方看去……只消一眼,我立刻转身跑回门口呕吐起来。
王礼早有先见之明,十分熟练地递给我水杯和手帕擦拭口唇。我这才明白他所说的“小心”一词的真正所指——我刚才看见的通体血污,非人一般的“死肉团”。
“他……”
“是袁豹。”
倒吸一口冷气。我知道袁豹落在赵霄手中必死无疑,却没料到是这般受尽折磨的死法。等我吐尽腹中 酸水,仍然难以鼓起勇气再回到房间内。反倒是赵霄自己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身暗蓝色绸布长衫,奇怪的是,衣裳居然没沾到一点血迹。我抬头,发觉他比第一次在元宝客栈遇到时消瘦许多,短短三五日,原本清冷无情的丹凤眼,如今充满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癫狂。
“你叫我过来看这些,就是为了杀鸡儆猴?”
“好让你早点说实话,不要浪费时间。”
“那看你要听什么实话了。”我心头闪过一瞬小道士的脸,沉住气反问道,“杀鸡儆猴终归落在一个‘儆’上,我是你能动的人吗?你敢碰我一个试试?”
赵霄一把抓住我肩头,猛地将我摔回房间里,紧接着房门被锁死,空气中的血腥气变得浓郁。
我趴在地上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置信。赵霄尽管在定州是有“魔头”之称的酷吏,可是对父亲对我一向恭敬守礼,有求必应,是方府仆从口中的“冷面君子”。现在他来到桃花坞,终于露出本性,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了?
“多年经营的仕途,你不想要了?”我狠狠瞪他,“你派袁豹强娶段云,导致教坊司大火,死伤无数一事,我已有人证物证。”
“段云?”他打断我。
“就是教坊司的舞姬泠泠。”我顿了一下,“此事错不在你,源头却是你。若想保住一身官服,最好听我……”
赵霄道:“你居然知道她的本名。”
我忽然明白一切,大笑道:“哈,原来近几日你根本不是在找我,你也不在乎什么方家小姐。你想找的人是段云。我明白了,你要我说实话,是要讲出她的下落,是不是?”
“那你最好不要浪费时间。”
我站起来,掸掸手臂裙摆上的尘土,故意说道:“如你所知,段云已经死了,不是人,是一个可怜的孤魂野鬼,对了,还是拜你所赐。人家忠贞不二只爱情郎贾辛,放弃轮回也要救他。你?管你是皇帝老子还是什么的,她也不要你。”
话音未落,面前一阵劲风迎面扑来——怒不可遏的赵霄竟然挥掌要打我!我闭眼伸手去挡,掌风忽然消失。我再睁眼,发现赵霄抱头哀嚎,紧接着倒在地上两眼翻白,挨不住苦痛似地叫喊。
“你怎么了?”我不知他是何居心,连连后退。
大概是听到房间里赵霄爆发的嘶吼,王礼等人忙不迭地闯入房间,抬起他们的赵大人去了隔壁房间。哪知他们只是把人送到床上后,也不管赵霄死活,纷纷退出房间,虽然举止焦急,但始终守在外面,也没有喊大夫来看病。
我把王礼拉到一边,问道:“他这是什么病,不用管吗?”
“多少大夫看过了都说没见过这种病。”王礼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赵大人一发怪病就浑身疼,而且头最疼,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都这样,熬过去了就没事,也没什么其他毛病。”
“以前可没听说过他身上有这怪病。”
“唔,我记得是方小姐你走了之后,才开始头疼身子疼,最近比较频繁些。”
我愣了一下,继续问道:“你有没有他发病的时间,详细点的?”
王礼一脸为难,指了指刚才的房间,又轻轻点了点脑袋:“不是我不想帮,方小姐,上次你们刺杀赵大人后,他就有点……疯了,下手真狠,已经整死了好几个人。他现在什么事干不出来?我不敢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