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2)
李明达带着一阵风进门后,就大步走到张顺心面前,凝眸冷冷看他。随即田邯缮也跟过来了,他并没有空手,怀里抱着张飞雪。此时张飞雪已经不哭了,眨着有点泛红的眼睛,显得分外乖巧。
张顺心见状,欢喜地给李明达磕头,再说了一遍请求她做主的话。
“张顺心,你是让我查杀害你兄嫂的凶手?还是让我定季知远有罪,惩处他?”
张顺心不明白,皱着眉头仰望李明达,“请问贵主,这其中莫非什么分别么,这是一个意思啊。”
“自然不是一个意思,凶手是真正杀你兄嫂的人。季知远没有罪,是被你在毫无证据地指认下,被拉出来的无辜者。”李明达语气悠悠,尽管她不喜张顺心这种以可怜之状去强逼人的姿态,但是还是很耐心地对他进行了解释。
张顺心听到这话后,整张脸都闪现出失望,“原来贵主和他们一样,都打算包庇那个季知远!我兄嫂死得冤啊,死得可怜,做了十几年的刺史,在慈州为官任劳任怨了大半辈子,竟最终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若都像你这般没有证据,就可随便指认定罪,那有罪的人多。我也可以说是你杀的,也可以说是他,他,还有他,”李明达又指了指房遗直、尉迟宝琪等人,“反正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谁杀就是谁杀。而且论起说话分量上,我还比你厉害些,毕竟我是大唐公主。”
张顺心脸青了,“这不同,我说季知远杀人,是因为他——”
“证据呢?别把你自以为的想法说出来。季知远他人长相是凶狠了些,但他什么时候真的动手威胁过你的兄嫂,你有什么有切实证据证明他做坏事。”
“我早说过,他就算是杀人,也不会留下证据,这样做只是白费功夫。二叔,你又何必呢,凭添了这么多麻烦。”张凌云缓缓地转过头看张顺心,那一双眼沉如死水,好似把世间所有丑陋之物都看了个透,“而今人抓不到,他们反倒怀疑我是凶手了。”
张顺心听出侄儿在责怪自己,痛哭地捶了捶胸,“你说得对,是我不对,我不该多此一举,反而害你受人误会!我却没想到,这天下的官府竟是一般黑!我错了,我不该对他们抱有希望!”
“真要把我气死了,什么狗屁斯文,我也不要了,”尉迟宝琪掳袖子就想去揍人,被程处弼一把拉了回来。
“你干什么!”尉迟宝琪瞪他。
“书都白读了,竟还不如我。”程处弼低声提醒他道。
尉迟宝琪:“我书读得再多,那也不及我尉迟家祖上传下来的嫉恶如仇的性子。”
尉迟宝琪转即又愤怒地看向张顺心。
“我们若真想包庇季知远,也不会亲自来慈州,如此大费周折地为你查案,图什么啊,白费功夫有好处?再者说,你说其他人跟江夏王要好,有关联,我可以忍。唯独我尉迟家不可能,也不怕你笑话。贞观六年圣人摆酒大宴功臣,因席位排列位置一事,江夏王在旁说了几句风凉话,我父亲一气之下就一拳打在他脸上,差点把他的一只眼给打瞎。事后在圣人调解和叱骂下,事情算混过去了。但俩人却还是就此结了仇,互看不上眼。
你却说我也是包庇江夏王的人之一,我怎能服气,我父亲要是知道我干这种事,回去定会两拳把我脑袋打飞了。
张顺心,你除了做点心好吃点外,为人真的是又蠢又冲动,千万不要自以为脑袋多清明了。‘世人皆醉你独醒’的事儿压根就不存在,只能说明你不正常。”
尉迟宝琪一番话下来,令张顺心脸白了又白,竟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
李明达:“此番来查案,只为缉拿真凶,却不是为了听你吩咐做事。而今事实佐证,杀你兄嫂的凶手就在刺史府内,这个事实不管你认还是不认,它就是事实。”
张顺心张了张嘴要说话,却见晋阳公主转头把目光落在了张凌云身上。他的心顿时倏地一下,之前他们就说怀疑张凌云,张顺心还认死理以为他们是在包庇季知远。但现在听了公主和尉迟宝琪的解释之后,张顺心的心里多少明白些,但公主也盯着张凌云……
张顺心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恐惧地看向跪在自己身边的张凌云。
难道说?
张凌云垂眸跪着,脸色虽有些紧张,但相对还是比较平静。
李明达的目光从他的脸下移,至脖颈处驻留。张凌云外穿一件白麻半臂,内一件白绢缎亵衣,因身体发汗,令他脖领处的白绢紧紧地贴合在他的颈间处。由此便依稀可见,他后颈处有几条细长的凸起,并不算明显,但却逃不过李明达的眼。
这让李明达想起刚才她看到的光景。她带人搜查刺史府时,自然也没有落下张飞雪的住处。当时她屋外面有丫鬟躲在树荫下做女红。张飞雪得知消息匆忙出门迎她,一瞧见那名做活的丫鬟就脸色大变,惊声尖叫,仪态尽失。之后李明达就见那名做女红的丫鬟慌张地把针藏在了身后。张飞雪这才好些,受了哄弄。
“可知你妹妹怕针?”李明达目光复而上移,一直盯着张凌云的脸。
张凌云脸一阵白,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里掺了沙子。
“不知。”
“知道。”张凌云随后改口,然后跟李明达解释,“刚被公主瞧得有些慌神,遂一时答错了,请公主见谅。”
众人一听张凌云此话,都知道他话里面露出破绽。第一个“不知”,是他本能的趋利避害,想否认对于自己不利的事,但是显然这件事瞒不住,大概只要一问府里的人就可知道,所以他转即反应过来,就又承认了。
众人因此对其疑心更重,觉得公主只要就此逼迫质问,一定会问出更多的破绽来。
“可否把上衣脱了,”李明达这时候冒出一句。
众人皆不约而同地看向李明达,满脸疑惑。
公主审问好好地,为什么要让人脱衣服?
尉迟宝琪脑袋里忍不住就冒出很多的想法,就去看那张凌云的模样。其长相顶多算看得过去,再说还是个孩子。公主若有什么心思,完全可以考虑他们这些比张凌云更成熟样貌更好的男子,看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脱衣服多没意思……
尉迟宝琪还不及想完,就被房遗直一记凌厉的目光瞧得后脊背冷飕飕。
尉迟宝琪脑子冷静下来了,觉得自己想太多,凭公主的为人,怎么都不可能是他所想那般。果然他脑子太脏,想谁都脏,他忏悔!
尉迟宝琪抿着嘴巴,低头认真反省。
张顺心是所有人中最惊讶不解的人,“这为何要剥他的衣服?”
“自然是看他的身体。”李明达道。
“这不是冒犯么。”张顺心失言叹道。
田邯缮喷火的眼直直射向张顺心,很想把这厮撕烂了扔出去喂狗,而且他每次一张嘴都会增加他这个冲动。
“你给弄清楚你的身份,在场的诸位皆是,只有你们冒犯公主的份儿,却没有公主冒犯你们的说法!”田邯缮发狠道。
“公主之命,凌云会从。”张凌云磕头一下,便垂首宽衣解带。
待他脱掉上衣之后,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一道道细长清晰的疤痕,像很多条虫子,爬满了他的背。
“这是……鞭痕?”尉迟宝琪迟疑问。
房遗直点头,定睛看着张凌云,“你父亲打得?”
张凌云表情哀默又沉重,因他隐藏的秘密被迫不得不现于众人眼下,有些认命得无声点头。
男孩的后背,只有成人两个巴掌宽,全都被鞭痕覆盖,几乎没有一块好的皮肤。鞭痕深浅不一,是因为并不在同一时期造成。凸起比较明显的鞭痕是新伤,叠在旧痕之上。新伤口看起来结痂刚脱落,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浅一些,该是上个月才有的。
大家都被张凌云背后触目惊心的疤痕惊得默然。
张凌云漠着一张脸,木着一张脸不吭声,只是把头低得更深了。
张顺心半张着嘴看着张凌云的后背,拼命地挪动身子,想要伸手去摸,又把手缩了回来,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怎么会这样,这都是大哥打你的?”张顺心急得伸长脖子,意欲凑得更近一些,十分关切地问张凌云。
张凌云转动眸子,长长浓密的睫毛都跟着颤抖起来。张顺心再问,张凌云就掉了眼泪,却还是不说。
“你这孩子,我问你话呢,这是你父亲打的么?”张顺心音量提高。
张凌云忽然斜眸看他:“不是他,是他们。问这些却有什么用,难不成二叔还想救我?却晚了,人都死了。不死的时候,你也不在。”
张顺心抽搐嘴角,本想说张凌云无礼,但看他后背的伤,他闭嘴忍下了。
“怪二叔,没有早回来,知道你这样被打,我就是冒死也该回来。”
“冒死?”李明达狐疑地看张顺心。
张顺心一下就被戳到了软肋,不得不认道:“当初我之所以离家,便是因为受够了父母的责骂,偷逃了出去。”
张顺心说罢,犹豫了下,才撸起袖子,给大家看他胳膊上的伤痕,“其它的已经淡的快没有了,只这一道最深。当年因我读书不济,有次父亲气急了,把杯子摔了,用瓷片在我胳膊上划了一道。他跟我说,没有读不好的书,只有不够用心的学生。还骂我不务正业,就知道在厨房打转,给他丢人。”
张凌云听到此话,睫毛颤了又颤,转眸去看张顺心的胳膊,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我那时候二十四,已经彻底对这个家失望了,不想再留下去。后来是大哥助我逃跑,把他攒下的钱也都给了我。这么多年我其实一直很想回来看他,但一想到老父就怕。还是去年底的时候,我才辗转得知父亲已经死了三年了,后来我才敢给大哥去信,却没料到我再得消息已是他的死讯。他当年冒死解救我,这份儿情我定要还报,所以当我看到管家在信中告知我兄嫂为中毒枉死之后,我气急,发誓一定要为兄嫂鸣冤。我真没想到,大哥他父亲当年一样,也会对孩子……这般残忍。”
张顺心眼含着泪花,十分不忍心地去看张凌云身上的伤口。
“我这算不得什么,还算少的,不值得你可怜。可怜的是我大哥,他脑子比我笨些,学东西慢,又因为是长子,父亲对他格外苛责。与张家来往近一些的亲朋好友,只以为大哥的死,不过是父亲怒极,偶尔惩罚太过所致。其实并不是,那时候若也有人扒了大哥身上的衣服,看到的情景可比我身上的精彩多了。”张凌云冷笑一声,转头看向李明达、李崇义等人,“也多亏了父亲,练就了我而今不畏不惧的性子。有什么好怕呢,对于我来说,死反而是一种解脱,比活着更好。连死都不怕了,你们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我心中有畏?”
众人张凌云叙事的口气,根本不像是从一个八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想必他一定是经历了很多挣扎,所以成熟的比别人早。也因哀莫大于心死,对活着没什么念想,也便什么都淡然不怕了。
“先前还当你是个与众不同的,所以才有此应变仪态,原来竟是厌世,早就不想活了。”尉迟宝琪唏嘘感慨。
“多亏父亲的教导,所有典籍我都能倒背如流,个中道理我都熟记于心,虽然都是因怕挨打强记而已,但也有些用处,至少让我明白了人活着最多也不过如此,再不会有什么趣了。
我从来都不曾懂,他们为什么非要这么逼着我们!我做了大官给他们长脸又如何,人终将是奔向死路,俩眼一闭他们能带去什么!就瞧他们现在,除了化作一滩烂泥,还能有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在活着的时候,对我们好点!”张凌云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竭力吼,似乎打算要用尽他整个生命。
张凌云的话正中了张顺心的酸楚,他叹了一口气,“当初我离家,日子过得再苦,也从不觉得后悔,只要一想到曾经的经历,再对比自己的现况,反而会松口气,觉得十分庆幸。”
“二叔的确幸运,叫人羡慕。”张凌云眼睛里微微闪烁出光亮。
“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当初和我同仇敌忾,帮我逃跑的大哥竟然会对你们下手,就如当初父母对我们那般。”张顺心闭了眼,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他想了想,又笑起来,也不知是觉得自己好笑,还是觉得他父母或是兄长可笑。
“这有什么新鲜,一代传一代,家风如此。”张凌云淡漠叹一句,然后看着张顺心,“所以我和妹妹都发誓过了,以后不成婚,就这么孤老终死,免得再去祸害下一辈。”
“你这什么话,你们还小,以后好好地,长大了就如常人那般生活就是。”张顺心忙安慰他们。
张凌云看眼张顺心,对其所言不答应也不否认。或许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是无望了。
静了许久之后,张凌云才缓缓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惨笑,“倒愿如此,但只怕晚了。”
狄仁杰打个激灵,立刻问张凌云:“真是你杀了你父母?”
“不错,用碾碎的相思子,和在了我父母的粥里。”张凌云回看狄仁杰,倒坦然认了。
众人意料之中,又觉得几分可悲。
李崇义叹口气,挥手让文书记录,再让张凌云好生交代作案经过。
“却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恨透了他们,原因你们也看到了,我受不住屈辱殴打,不念父母养育之情,只为了要解脱。我从医书上看到相思豆子可致命,就磨碎了,下到那晚我父母所喝粥的里。
相思子毒发要等几个时辰,他们该是在夜里发作,喘不过气来,最后就死了。死后我不想事情张扬,就命管家收殓下葬,却没料到会冒出个二叔添麻烦。管家也是个嘴巴长的,非多嘴把此事泄露出去。弄得二叔折腾来这么多贵人来查案。
既说是季知远,我自然就推到季知远身上。但我心里却是不想伤害无辜,遂还是希望息事宁人,就此作罢。”张凌云很痛快地交代了经过。
李崇义听到此,松口气,有些高兴地看向李明达、房遗直他们。这桩案子总算破了,找到了凶手,那他回头也可跟众多关注此案子的百姓有个交代了。不过这子杀父的事,倒真是骇人,估计此案会在晋地引起一段时间的议论了。
“真的是你。”狄仁杰喃喃,他眼睛里没有愤怒,却也不敢有怜悯。像张凌云这样好强的孩子,只怕也不屑于接受大家的怜悯。
“医书呢?”李明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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