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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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 范府的书房之中, 太医院方院首给范垣检查过了伤处, 又重新敷了药, 叮嘱道:“现在看来, 大人的伤恢复的很好, 幸而之前也没伤到了骨头, 否则的话就没这样顺利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范垣不语,只是慢慢掩起衣裳。

方擎一边收拾着药箱, 一边又道:“只是这一番的苦头也是常人难以承受的,近来我看大人比先前清减了不少,还是要注意调养才是, 免得伤治好了, 却损了根本。”

范垣道:“多谢。”

方擎看看他淡然苍白的脸色,心中无奈。

方太医当然知道, 先前皇上遇刺, 范垣受伤, 偏偏新夫人又小产了, 范垣的心情可想而知, 可谓内外交煎。

而他的伤,虽未伤到骨头, 但这份生生撕裂皮肉之痛,也是几生几死, 当初料理伤口的时候, 连太医们都为之色变手颤,不敢轻举妄动呢,也亏得是范垣这样强悍的人,才能如此熬了过来。

方擎又不敢多说别的,只能勉强宽慰一两句罢了。

此时房门上轻轻给敲了敲,范垣道:“进来。”

门扇开处,走进来的却是琉璃,身后跟着小桃跟另一个丫鬟。

范垣本来面无表情,见琉璃进门,却立刻站了起来:“你怎么来了。”紧张地走到跟前儿,把她双手拢住,上上下下扫了一眼,又忙引着她来到自己的椅子上坐。

琉璃因见方太医在场,不便如此就坐了,便轻轻推了他一下。

方擎惊讶之余,忙行礼:“参见夫人。”

琉璃本站在范垣身旁,范垣却偏要叫她坐下,琉璃正向着他使眼色,听方擎如此,便温声带笑地说道:“方大人好,又叫你跑了一趟,辛苦了。”

方擎忙道:“不敢,这是我分内之事。”

范垣瞥着琉璃,因她仍是站着,不禁面露不快。

琉璃暗中掐了掐他的手,范垣望着她含笑的样子,脸色才缓和了几分。

方擎身为太医院首,最会察言观色,洞察人情,见这般情形,知道自己成了不讨喜的蜡烛光,正早想出声告退,却听琉璃问道:“方大人,四爷的伤势不知如何了?”

方擎忙道:“刚才给四爷细细看过,伤恢复的很好,只是仍旧要留心不能随意动作,免得对于愈合有碍,另外……”

琉璃忙问:“另外什么?”

方擎陪笑道:“我看四爷最近清减了些,受这样的伤……还要好生调养才是。”

因方擎知道对范垣说这些话,他未必肯听,如今幸而琉璃亲自来问,便立刻抓住时机告诉。

毕竟……这位首辅大人谁的帐都不买,独独对这位小夫人是最为疼顾,她说的话,却比众人说一万句还有用。

琉璃果然说道:“多谢太医提醒。”又半是责怪的瞪了范垣一眼。

范垣便对方太医道:“你也该去了。”

方擎忙道:“是,那下官改日再来。”旁边的内侍过来,帮他提了药箱往外而去。

琉璃还想送一送,却给范垣握住手腕,琉璃只好说道:“小桃,送送方首座。”

方擎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常来的,夫人万万不必多礼,告辞。”又向着范垣行了个礼,后退一步,方出门去了。

此刻书房里才又清静下来,范垣道:“这下你总肯坐了吧。”

琉璃缓缓落座:“方大人的话你总该也听见了,你要还不知道保养,这样面黄肌瘦的出去,人家不觉着你是受了伤,只觉着是家里的人薄待了你。”

范垣笑了笑:“我哪里面黄肌瘦了,就你会多心。”

琉璃低下头,略有些黯然:“这也怪我,是身子不争气,不然的话,一定得打起十万分精神来,好好照看着,也不至于让你这样……”

琉璃还未说完,范垣皱眉道:“更加胡说了!”

琉璃这才抬头看向范垣,求道:“师兄,给我看看那伤吧。”

自从那日受了伤,琉璃因自顾不暇,毫无精气神,原本担心范垣,可见他好端端地回来了,也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才把那份担忧放下。

那段日子里,痛不欲生的,自然有些忽略了范垣,又因范垣从不在她面前流露伤痛难熬之色,一应敷药、喝药等也都避开琉璃,是以琉璃竟不知他伤的如何。

只是近来琉璃渐渐恢复了,才隐约听闻范垣伤的很重。只是私下里问他,或者要求看看他的伤,范垣总会笑说无事,叫她不要大惊小怪,百般的推脱不肯。

这日听说方太医来,琉璃才故意选在这时侯来了,想亲自问问方擎他的伤势。

范垣却也知道琉璃此刻来的用意,又听她如此说,便道:“你又来了,都跟你说了只是点子擦伤,也值得你特跑过来一趟?方擎刚才都说了,恢复的很好,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琉璃拉着他的手,摇晃着求道:“我不管,我今儿一定要看。”

范垣叹了口气,顺势把她抱住:“好了,听话。不去看那没要紧的。倒是你,外头还有雪就跑了来,累不累?”

琉璃推开他:“不要跟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就要看。”

范垣一愣,琉璃道:“师兄你越是这样,我越是心里明白,如果是小伤,你何必推三阻四,你只是怕我看了害怕担心,所以才一直故意往小了说。”说到这里,眼圈便红了。

范垣听琉璃已经看破自己的用意,心中酸楚,无言以对。

琉璃停了停,又道:“你可知道,那天我听说儆儿遇刺,慌张的很,可我虽然担心,却又明白,有师兄在,儆儿一定不会有事。”

“但是,”琉璃吸了吸鼻子,眼泪先掉下来,不禁哽咽道:“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有事。”

范垣怔忪:“师妹……”

琉璃道:“那会儿我听说你出了事,就像是天忽然就黑了一样。”一想到当时的那种感觉,琉璃不寒而栗,往范垣怀中靠了靠:“师兄,师兄,我那时候忽然很怕。”

范垣的眼角泛红:“你、你怕什么?”声音微微沙哑。

琉璃喃喃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头也突然疼得厉害,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像是、像是濒死,身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魂魄也不知道有没有。”

范垣捂住她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虽然只是三言两语,在范垣听来,却仿佛轰雷掣电。因为相似的感受,他也有过。

当初陈琉璃出事的那一刻,他的感觉,便如同琉璃此刻所说。

他以为是自己单方面的至深恋慕,没想到,今日却听了琉璃的真心话。

他本来也以为琉璃这一次受惊小月,是因为担心朱儆遇刺的原因,可此刻才清楚,他也是症结之一。

恍惚中,是琉璃叮嘱:“师兄,以后、你也不许有事,好不好?”

半晌,范垣回答:“好,我答应你。”

范垣终究没给琉璃看自己的伤。

正如琉璃所说的,他怕。

琉璃终究不比自己,他是男子,体魄也强健,且这一次伤着的只是肉身而已,但琉璃就不同了,这一番,可谓身心俱损。

虽然琉璃只是担心他的意,但方擎曾拿着镜子从后面给他照过伤处,那样狰狞可怖的伤痕,自己看着倒也罢了,要是琉璃看见……还不知如何伤心惊惧呢。

琉璃见他坚持,只得放弃,只不过从此后便打起精神,在饮食上着意调养。

殊不知范垣见她精气神一天好似一天,不再如先前那样郁结不乐,对范垣而言,琉璃的好,却像是治疗他身心的最有用的一剂灵药。

***

年后,朱儆因知道琉璃大好,便宣召她进宫相见。

琉璃正也惦记着这孩子,便把给他做的棉衣,还有一样小物件儿一起包好,带进宫来。

两人相见,朱儆瞧见棉服,又知道是琉璃亲手做的,喜不自禁,立刻穿了起来,又向着陈冲炫耀:“你看怎么样?”

陈冲笑道:“好的很,这颜色,大小,都很衬皇上呢。简直比尚衣局做的那些都好。”

琉璃听了这样违心的赞美,微微脸红:“其实早该送过来的,只是先前事多就耽搁了,没想到皇上长的这样快。”她打量着朱儆,眼神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抬手给他拉了拉衣角。

原来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琉璃所熟悉的,自然是之前还小的那个孩子,可如今朱儆已经九岁了,身量更是长的飞快,虽然琉璃已经暗中留意了尺寸,但是耽搁了这几个月,棉衣竟显得有些小了。

朱儆对上琉璃的眼神,心中一阵恍惚。

陈冲却又笑问:“咦,这里还有一样物件,这是什么?”

琉璃回过神来,此刻朱儆已快手快脚地把那样东西拿在手中,睁大双眼:“这是……这也是你做的,给我的?”

琉璃笑道:“是我做的,是第一次做,笨手笨脚的,皇上留着玩罢了。”

此刻朱儆手中拿着的,竟是个憨态可掬的小布老虎,炯炯精神的眼,头顶带王,两只圆尖耳朵,后面还有一根小尾巴,虽然手工很一般,但胜在圆头圆脑,带着虎气,又十分可爱。

朱儆惊喜交加:“好得很,我喜欢这个。”举着这小老虎,爱不释手。

琉璃望着朱儆穿着棉衣,玩着布老虎的样子,如此乖巧。

她本来极为欣慰的,但看着看着,突然有些不敢再看,就回过头去。

可就在琉璃回头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意外的身影,正站在殿门口。

琉璃一怔之间,看清了那人是谁。

乌发一丝不乱,银灰色的锦纹缎服,整个人气质十分的肃然,虽然容貌生得端庄秀美,却因为这偏肃冷的气质,让她看着比实际的年纪都要老上几分。

这来者自然正是废后郑氏夫人。

自从郑氏去了佛堂,琉璃就很少再跟她见面,只在先帝驾崩的时候,郑氏露过面,参与过一些礼制等事。

这会儿朱儆也看见了郑氏,他一愣之下,忙把手中的小老虎放低,又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郑氏却已经走了进来,目光从琉璃身上转到朱儆身上:“皇上安好。”

朱儆敛了些笑:“夫人怎么来了?”

郑氏微笑道:“我听说皇上身子不适,又不能去练习骑射武功,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瞧瞧。”

朱儆听见“武功”两字,很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

郑氏又看向琉璃,微一点头:“这位是首辅范大人的夫人了?”

昔日还是姐妹相称,现在……琉璃垂下眼皮:“是。”

郑氏叹道:“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却并不多言,只又看着朱儆道:“皇上身上哪里不好?可传过太医了?”

朱儆明显搪塞:“先前还有些肚子疼,现在却已经都好了,不用请太医。”

郑氏道:“既然如此,皇上也该去练习武功才是,皇上这个年纪是最好的,一则强身健体,二则也多些文武双全的本事,若是白白地荒废,岂不可惜?”

朱儆因终于盼了琉璃进宫,如何肯去,何况他已经逃了数月的课了。

于是道:“今儿已经晚了,就改天吧。”

郑氏道:“本来我不该无礼,只是皇上从年前就不再习武练功,这样如何使得?”

当着琉璃的面儿,朱儆莫名地有些尴尬,把手中的小老虎挥了挥,丢给陈冲,又叫宫女来给自己脱衣,一边说道:“朕心里烦,不愿意去。”

郑氏皱了皱眉,忽然看向琉璃。

琉璃正听得发呆,一是不知道朱儆为什么突然间逃起课来,二是,万万想不到,郑氏居然竟跟朱儆这样的“熟稔”了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察觉郑氏在望着自己,琉璃转头,郑氏却又很快收回目光,仍是对朱儆说道:“既然如此,想必皇上是真的身上不好,还是速请太医来看看最佳。夫人觉着呢?”

最后一句,突然神出鬼没地又问向琉璃。

琉璃正为这奇怪的一幕而惊疑,几乎没反应过来是问自己。

突然看朱儆也望着她,琉璃才意识到:“皇上……”

才一张口,想到方才朱儆跟自己玩耍时候欢天喜地的样子,哪里像是个有病的,只怕这小孩子自己心里有什么算计。

何况从郑氏的言行之中,总透出一股令人不舒服的感觉。

琉璃便道:“我如何敢说,这自然是看皇上的意思罢了。”

郑氏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朱儆听了琉璃的回答,松了口气一样:“看吧,纯儿都这么说了……”突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轻松了,便又道:“那少傅若在,自然也该是这么说。”

郑氏听他把范垣也抬出来,想了想,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敢说什么了,皇上且多保重龙体。”

郑氏夫人行了礼,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她看着琉璃,突然问道:“夫人可认得我是谁?”

琉璃很意外。

陈冲在旁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倒是朱儆说道:“她怎么会认得?她是第一次见到夫人。”

郑氏盯着琉璃看了会儿,方“哦”了声,这才去了。

琉璃目送她离开,心底惊疑。

朱儆却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是拿母后来压朕,就是拿少傅说事,真是头疼。”重新把那布老虎拿了过来,揪揪尾巴,扯扯耳朵,撒气似的。

琉璃很想问问他怎么跟郑氏如此熟悉的,又想到郑氏临去的那一问。也觉“头疼”。

想了想,琉璃走到朱儆身旁:“皇上,为什么几个月没有去习武了?真的是哪里不舒服?”

朱儆不回答,只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才闷闷道:“没有。”

琉璃还想再问,却见陈冲在旁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

见朱儆坐在椅子上把玩那布老虎,有些出神似的,琉璃便转过身,同陈冲往外。

陈冲瞧了瞧里头没有动静,便悄悄地对琉璃道:“夫人,不要再问这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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