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1 / 2)
世人常常会有一种刻板的误解, 总觉行伍之人往往鲁直冲动, 不善算计、不懂虚伪矫饰;尤其是贺征这种平常寡言少语, 一惯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的家伙, 怎么看都是个不屑于睁眼说瞎话的人。
可正所谓“兵者, 诡道也”, 战场上的许多谋算与决策都出在千钧一发时, 在须臾瞬间就考量到通盘全局,并立刻随机应变做出各种取舍、应对与变通,这是领兵统帅看家的本领。
睁眼说瞎话这种事, 贺大将军做起来非但毫无心虚之感,反而掷地有声,旁人若无实证, 想在口头上寻出他破绽是不可能的。
想来是赵旻先被沐青霜一顿揍, 又被贺征一巴掌打懵,再加上急怒攻心, 竟就真的昏过去了。
昏倒的赵旻有嘴出不了声, 自然是什么话都只能由着贺征说。
一个是遥领天下各军府兵权、备受皇帝陛下倚重的鹰扬大将军, 一个是皇后陛下心头肉的甘陵郡王, 两人在内城发生了肢体冲突, 甘陵郡王还昏了过去,这事落在皇后派来的那名女官手中, 着实是非常棘手的。
毕竟连皇后陛下本人对上贺征,都少不得要给他三分颜面, 她区区一个从七品的中宫女官又能如何?
她斟酌再三, 末了还是只能将这烫手山芋呈到二位陛下面前,听候圣裁。
这也是先前贺征再三交代沐青霜只管将她自己摘出去,由他来顶下这桩事的缘故。
毕竟眼下的沐家经不起风浪,沐青霜自己又无官无封,要拿捏起来很容易;若这事是沐青霜与赵旻的冲突,这名女官就有权当场让人将沐青霜拿下,让她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最后就只能别人怎么说怎么是了。
而当事一方由沐青霜换成贺征,这事的风向立刻大改,处理起来就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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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这事牵涉了一个郡王和一个大将军,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然不能当众拿到台面上说。
事情禀到帝后面前时,赵诚铭按捺住怒气隐忍不发,皇后则悄悄交代女官先将赵旻安顿到中宫并宣太医诊脉,之后不动声色地尽快结束了今日小宴。
正申时,众宾客陆续离开内城,只有沐家奉圣谕暂留。
帝后二人也未再摆驾他处,就近在含凉殿的正殿裁决此事,赵絮、赵昂也陪着。
由于事情是发生在含凉殿花阁右厅的,事发前沐青霜被单独安顿在右厅小憩醒酒,事发时她却恰好不在那里,她自就被带到帝后,当面解释她的行踪。
方才贺征叮嘱过她只管将自己摘出去,剩下的事交给他去应付,她便选择了信任贺征,没有胡乱犯倔。
面对皇后句句隐有玄机的问话,沐青霜只说自己酒醒后见右厅里外皆无人,便顺着横廊去了左厅,与照顾孩子们的几名宫人闲聊,打算等侄子沐霁旸睡醒后带他一并离去。直到听见中宫女官及羽林卫戍进右厅的动静,才跟大家一起赶过去看究竟,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她的话得到那几名宫人的证实后,皇后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法再咄咄逼人地硬将她牵扯在此事里,赵诚铭便痛快放她及沐家众人离去。
事情到此就于沐青霜完全没有干系了。
接下来,就该赵旻和皇后去头疼该如何向赵诚铭解释,“甘陵郡王为何无端出现在花阁内”,以及,“带那样一瓶用途不正的药进内城,意欲何为”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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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出了内城,上了自家马车,沐青霜才着急地向兄嫂询问事情的经过。
“将事情甩给贺征,他真的能全身而退吗?他怎么会到花阁来的?他怎么会知道……”
沐青演打断她连珠炮似地发问,出言安抚道:“不必担心。”
原来,早前赵诚铭忽然带着赵絮、赵昂、贺征及钟离瑛离开,是因接到皇城司密报,怀疑伪盛朝皇室在退出镐京时留了数量不明的细作暗桩潜下,恐镐京内外两城皆有隐忧。
赵诚铭当即命贺征调度人手先从内城开始暗中排查。
之后贺征随赵诚铭再回到众人面前时,察觉沐青霜与沐霁旸都没在,而沐青演又远远冲他使眼色,他便知有异。
在大致听了沐青演的话后,贺征立刻派人去查御膳房,自己则火速赶去花阁。
“……赵诚铭正为着细作之事风声鹤唳,贺征又拿到赵旻带不明药物进内城的实证,就算明知赵旻不可能是细作,那下三滥玩意儿也不可能是用来暗算他老子的,赵诚铭也绝不会不动怒。”
作为当年在赫山讲武堂力压群雄的百人榜首,贺征本就是个资质出众的家伙,再有了五年统兵对敌的经验,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抓到事情的命门来落子布局就更是手到擒来。
在听到沐青霜说那个装着“入骨醉”的小瓷瓶就在赵旻身上时,贺征心里已通盘筹谋全局,做出了个胜算最大的应对之策。
若事情只是赵旻为着几年前的私怨胡作非为、意图暗算沐青霜未果,那赵诚铭无非就是对赵旻来一顿训..诫,再对沐家给些安抚补偿,这事就会被压下去,一点水花都不会有。
所以贺征顺势而为,睁着眼睛说瞎话,硬生生将事情掰成“有可能危及圣驾”,如此赵诚铭就不可能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这前脚才接到‘细作潜伏’的消息,后脚就查到有实证。哪怕对方是甘陵郡王,可在非常之时,贺大将军以陛下安危为重,出于谨慎而对甘陵郡王有了过激之举,这事非但无罪,拔高点说还算是护驾有功。”
沐青演颇为解气地哼声笑了:“所以赵旻这顿打记在阿征头上是万无一失,反正人又没被打死,皇后便是再想替那狗东西撑腰,也不能把阿征怎么着。倒是赵旻,这回算是撞到他老子的刀口上,就算皇后有心护他,他也少不得要脱层皮。”
若这账算到沐青霜头上,事情就是完全不同的走向了。
听到兄长亲口确认贺征不会有麻烦,沐青霜总算松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将后脑勺抵在了车壁上。
其实她脑子很乱的。
方才是担忧着贺征会不会被牵连,得到兄长明确的答复放下这桩心事后,另一桩事又涌上心头。
今日她听到赵旻的言辞中隐隐似与自家父亲的事情有关联,便险些失控到亲手了结了赵旻,这事对她来说是个巨大的冲击。
虽她最终悬崖勒马,摆脱了突生的心魔,之后又有贺征及时出现使她得到暂时的安抚,但此刻再回头想想,她心中就难以平静了。
那时她当着赵旻的面话说手上再多他这一条人命自己也睡得着,可心中那条为将者的准绳却分明在提醒她,这和在战场上杀人不是一回事。
虽然未遂,却不得不自省。
不管对方是谁,做了什么,在没有真的危及她或旁人性命时,她是无权对人生杀予夺的。公序良俗、律法准则,这是下了战场以后必须遵循的底线。
方才那个瞬间,她差一点就入了魔障,这很危险。
向筠不知她心中起伏,只当她是委屈了,便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搁在膝头的手背。
“都怪你大哥莽撞!无端端提什么‘将计就计’,也不想想那是在人家地盘上,平白叫你受这么大委屈!”
早前两兄妹商量“将计就计”时,向筠正和孩子们在那头玩“藏钩游戏”,对此并不知情。待后来沐青演偷偷对她坦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顿时被她数落得满头包。
又一次被妻子埋怨的沐青演抱头,弱弱辩驳:“我这不是想着引蛇出洞么?光一顿小宴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冲着萱儿来,就算咱们不吭声忍着躲着过了今日,往后那狗东西肯定还有别的阴招,几时是个头?还不如直接掀了对方的盅,瞧瞧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不是不疼惜自家妹妹,只是深信沐青霜在赵旻手上吃不了大亏,这才决定铤而走险探清楚对方的意图。
“那你也不能脑门子一拍就让萱儿去涉险啊!若今日没有细作之事,没有阿征……”向筠是后怕又着恼,有种想把沐青演扔地上踩两脚的冲动,“皇后向来爱重赵旻,这回必定也是要维护的。我瞧着萱儿这委屈又要白受!”
兄嫂你来我往的话中,都流露出对沐青霜的关切与爱护,这让她心中泛起暖意,整个人缓和许多。
“嫂,你放心,我的委屈不白受的。”
沐青霜慢慢睁开眼,唇角勾起浅浅笑弧:“若赵旻要撇清‘危害陛下安危’的事,就得说清楚他为何去花阁,又为何带那样一瓶药进内城。倘使他照实说了暗算我的事,那他几次三番在我酒水中下药,我被安置的花阁右厅提前被清理得空无一人,这些事,皇后就脱不了干系!”
在赵诚铭四个成年有封的儿女中,就赵旻这家伙一事无成,只封了他个毫无实权的郡王。
可以说,赵诚铭对贺征,都比对赵旻看重,显然就没指望他什么,更谈不上爱重偏袒。
赵旻仅有的后盾,无非就是皇后的偏疼与毫无底线的撑腰,若此次将皇后也拖下水,一个不好赵旻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他虽疯魔,却不至于那么蠢。
所以,为着不将皇后牵连进来,他大约只能勉强撇清自己没有危害赵诚铭的意图,旁的事便含糊过去。
可他一含糊,赵诚铭心中就绝不会没疙瘩,而贺征就能趁势将他往死里捏,他怎么得也要脱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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