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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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水村一片惊讶的议论声中,孙卫红和金强无声无息地生活在了一起。

孙玉亭尽管痛苦不堪,但女儿终究是自己的亲骨肉。在孩子离家之前,他在一堆过去的学习材料中翻出一个红皮笔记本——这是那年评法批儒时石圪节公社奖给他的。他将这笔记本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女儿,并且在上面很有才华地写了两句题词:一颗红心两只手,世世代代跟党走。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一九八三年春天,社会大变革的浪潮异常迅猛地向深度和广度发展。以深圳经济特区为标志,中国条件优越的东部地区的改革,已为全世界所瞩目。

落后的西部地区,就象过去参观大寨那样,由各级领导带领,纷纷组团结队,到温暖的南方去取经,也捎带着游览了一些名胜古迹。

过去没啥名气的深圳成了中国新的耶路撒冷。

穿臃肿老式棉衣的西部人,参观游览一圈回来以后,有的羡慕惊讶那里的开放与发达;有的则摇头叹息,大发“国将不国”的哀叹,说东部地区完全成了“西方世界”……不管怎样,去那里转了一圈的西部各级领导,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有些干部率先改革了自己的服装,穿起做工粗糙的西服,戴起鸭舌帽、变色镜,披上了米黄色风雨衣。当然,他们各自也或多或少取回了一些“经”。他们最为震惊的是,象江苏省某些乡镇企业的经济产值竟然超过北方某些地区的产值。看来,仅仅在农业经济上做文章显然远远不够了。必须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东部地区的口号成为新的经典在西部传播开来: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

八三年开春以后,不管条件是否成熟,各地的乡镇企业就星罗棋布般发展起来。各种确有才能的人和一些冒险家纷纷申办起各种工厂和公司。挂着“总经理”、“董事长”等等头衔的名片满天飞,其中有些单位的全部人马就是“总经理”自己一个人——他们的“公司”就在腋下的皮包里装着。从总体而言,沉睡的西部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开始苏醒过来,似乎准备动一番干戈了。发展经济的热情急骤地高涨起来。

但是,在双水村这个普通的小山村里,作为先行者的孙少安,当全社会乡镇企业蓬勃兴起的时候,他的事业却象一只被巨浪打碎的小船抛在岸边,失去了继续前行的能力。

砖场倒闭至现在,已经有半年的时光。孙少安的精神仍然没有从这场灾难中恢复过来。

这半年中,他又复原成一个地道的庄稼人,整天闷着头地里干活。村里和外面世界的事,他都漠不关心。那些事和他有什么相干哩?他现在欠一屁股帐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熬煎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这时候,他也体验到类似孙少平的那种感觉:只有繁重的体力劳动,才使精神上的痛苦变为某种麻木,以至使思维局限在机械性活动中。他真没勇气去面对自己残破不堪的现实啊!砖场死气沉沉。日子死气沉沉。村里干过活的人,工钱还没给人家开完,而一万元贷款,利息已经滚了好几百元……他实际上又不可能处于麻木状态。一旦细细盘算他的光景,他就不寒而栗。

孙少安在山里常常把镢头扔在一边,颓然地四肢大展睡在土地上,面对高远的天空长吁短叹。他不尽地回味自己坎坷的人生道路,双眼噙满了泪水。他诅咒命运的不公平,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冷酷无情!想一想,他已不再年轻——今年三十一岁,过了而立之年;可是,到头来,他不仅仍然两手空空,还背负着沉重的债务!

有时候,走入绝境的他,竟然象孩子一般在山里天真地幻想,会不会出现个奇迹让他摆脱这厄运呢?比如过去年代金家的老地主就在这块地里埋下一窖金银财宝,让他一镢头挖出来了……他对自己的荒唐想法报以刻毒的冷笑。

得了吧,孙少安!你这样躺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干一会活。你已经是这样可笑,说明你活该倒霉。看来,你要重新振作精神是多么不容易!你往日那股劲头哪里去了?你就甘心这样象死狗一般沉沦吗?

是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软弱无力?我过去不是没有经历艰难困苦;而那时不是一次又一次用顽强不息的意志度过了重重危难,并且一次次转危为安吗?当然,这次危难不比往常,是太巨大大可怕了;但总不能用这样一种灰心丧气的态度去逃避这危难。再说,能逃避了吗?

那么,你应该怎么办?你又怎么才能度过你一生中这场毁灭性的灾祸?

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是没想过办法。因为想不出办法,才逼得他胡思乱想啊!

孙少安心里明白,唯有他的砖场重新上马,他才有希望翻身。

可是重开砖场需要资金。贷款是不可能了。公家的钱是扶持有能力偿还本息的人,而再不可能给他这样一个破产户。问私人去筹借吗?唯一有两个钱的“挑担”常有林,他已经在人家手里借了一千多块,用来安抚村中给他干过活的亲朋好友——现在,这笔帐债还未还清,村民们碍着他的老面子,才不好三番五次上门逼债,但他已经在这些信任他的人面前抬不起头了……痛苦的少安总是一个人早出晚归——他不愿见村里人的面。

有时候,他从山里回来,也不直接回家,一个人坐在黑暗的东拉河边,一支接一支抽自卷的旱烟棒;或者孤魂一般游荡到他那荒凉清冷的砖场,用手摸半天油毛毡棚里的制砖机……直要等心焦的秀莲来寻到这里,他才默默无语地跟妻子回家去吃饭。

半年来,孙少安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患难夫妻”。亲爱的秀莲不仅象他一样承受着破产的痛苦,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安慰他。

她给他说宽心话,给他做好吃喝,给他温柔的抚爱和体贴。甚至在他苦闷至极,无端地向她发火的时候,她也心甘情愿当他的出气筒。

晚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搂抱着她睡觉——这已不仅再是肉体的需要,而是寻找一种可靠牢固的精神依托。没有秀莲,他说不定神经都要错乱了……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

秀莲已经入睡了,他仍然在黑暗中醒着。

他心绪烦乱,把胳膊从妻子温热的脖项里抽出来,坐起穿好衣服,一个人静静地呆在黑暗中,抽着自卷的旱烟棒,焦躁中他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

“你?睡吧……”

旁边传来妻子轻轻的说话声。

他扭过头,在微光中看见秀莲那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看来早就醒了。

“唉……”孙少安长叹了一口气,“睡不着嘛……”沉默。

妻子理解他,知道他说的是真话。

“咱们不能再这样等死了!”秀莲也坐起来,脊背上披了件衫子,往他这边挪了挪,用手拉住他的手。

“可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少安把妻子的手亲切地用力捏了捏。

“反正你不能再整天闷着个头,从家里走到山里,又从山里走到家里。你应该出去跑一跑!一眼看见,窝在双水村是没有出路的!”

“你是说让我象当年少平那样出去揽工吗?”少安侧过脸,不解地问妻子。

“不。我是说,你应该到乡上和县上走一走,看能不能再贷下款。”

“谁还再敢给咱贷款呢!”

“你不会找找刘根民?他总不会眼看着老同学走到死路上!”

“就是根民想帮助我,他也拿不出钱,贷款要县上的银行批准哩……”“那你不会到县上去?你去寻他周县长!他都亲自跑来为咱们的砖场点火,说不定会支持咱哩!”

“咱有什么脸再去寻人家县长?人家支持咱,是叫咱往好办哩!现在咱把砖场弄垮了,人家怎再支持你?”

“这又不是咱故意往坏办!是那个河南师傅……该死的……”“人家还管你这号事!”

“可是,你难道就不能跑到县上去试试吗?不行了拉倒!这总比坐着等死强!过去,你可从来没这么窝囊过……”秀莲说得有些伤心,但没有流泪。她知道,这时候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流泪。她不是没有流过眼泪,只是一个人悄悄偷着哭罢了。

妻子的话严重地刺激了少安。他并不生秀莲的气,反而猛地感到,妻子的话是多么正确。是呀,他孙少安为什么变得这么没出息?难道他真的就这样一筹莫展、灰心丧气地坐着等死吗?

他感到脊背上掠过一道寒冷的颤栗。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不已。

他“腾”地从炕上站起来,举起双拳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挥舞了几下。

“我造它妈!”他骂道。

他不知道他在骂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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