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侧端坐的启珩坐到离炭炉最远的地方,穿着一身玄色薄袍,一手摇扇,一手不时用帕子拭鬓边的汗,跟裹成茧蛹的灵越形成了鲜明对比,二人好比一个在仲夏,一个在隆冬。
便是如此,启珩也是热得冒汗,想要打开窗子透透气,又顾忌到极其畏寒的少女,缩回了手。
他发觉灵越很怕冷,对于自小长于上京的他而言目下天气虽寒,但未下初雪,犹称不得冷,至多换一件夹袍穿。
灵越却已经穿上了裘衣,又是生炉又是手攥炙玉,上上下下用貂绒垫裹得极严实。
他记得长安也曾下过大雪,且地冻天寒,那时候她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启珩抱着不耻下问的心态,将疑惑脱口问出。
“原来夫君竟如此关心我。”
灵越表现出一派受宠若惊的模样,嘴角勾起淡淡笑意,幽幽道:“倒也没什么,就是修炼了禁术的后遗症,导致我这身子逢秋冬便不舒坦,畏寒了些。往昔在窦府的时候有地龙、炙玉、炭火取暖,加之时常泡温泉调理,到了这儿——”
她言语顿了顿,无奈一笑,把炙玉拢得更紧些。
渤海国地处东北部,一年之中寒冬时节要占据大半,随着一路往上京行进,她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内心也尤为厌冬。
启珩摇扇的手停了下来,递去的目光有几分怜惜。
细想想,与灵越同龄的贵女无不是被家人呵护备至,在金尊玉贵的锦绣堆里娇养着长大。
她虽是劫后余生长于将军府,但小小年纪背负着国仇家恨,满心满眼都想着如何报仇雪恨,甚至不惜令身体饱受苦痛折磨,付出巨大代价修炼禁术。
约莫无人曾想过,她到底有多么难,多么艰辛。
本该是长于明媚天光下的小王女,却落得个藏于黑暗,顶替别人的名字家世才能存活下去。
“放心罢,我既受了闲羁居士的恩惠,必然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达成所愿。”
灵越似笑非笑地盯向启珩,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伸手摸了摸脸,急切地询问道:“是哪里脏了吗?”
“烂田长好瓜,倒是出了你这么个异类,或许渤海国还能再延续个几十载的‘海东盛国’之荣光。”
启珩哼笑,姑且将此番话算作夸奖,清了清喉咙。
“那就承爱妃吉言,日后可要与我共赏这番荣光才是。”
听着他的话,灵越轻轻笑了笑,阖上眼帘,未置一词。
人生不过须臾,办完了要紧事,便该回来时之处,一介匆匆过客万万不会因什么事情而耽搁,她终将会与熙熙攘攘的世间摆手作别。
此乃她的定数。
耗费四天四夜的光景,一路上披霜冒露,晓行夜宿,启珩与灵越终于在第五日的清晨入了郢州城。
渤海国辖境有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二百余县,其中郢、铜、涑、集、麓五州为独奏州,不隶于府,所奏之事可直达上京。
郢州位于上京龙泉府之北、依兰县之南,距离上京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因此二人决定暂宿郢州一日好生修整,待到翌日再赶赴上京。
为防止乌奕的爪牙察觉行迹,灵越给她自己和启珩施了个障眼法,掩盖了惹人瞩目的面貌,在外人眼中这两个人相貌平平,不足为奇,扔进人堆都扒拉不出来。
二人寻了一间客栈,包下了最好的房间。
价钱花得足,所住房间自然是顶好的,屋中的面积装潢同灵越在窦府的绛采苑不遑多让。
偌大床榻足能躺得下五个人,鲛绡帷幔绣着繁丽花纹缀以流苏,坐具器皿样样精致上乘,且带着海东盛国独特的异域风格。
屏风后面的几案上香喷喷的馔肴摆盘精美,光是看一眼便令人食指大动,净室里一汪暖玉砌成的温泉池子盈满汩汩热水,水面上一片片花瓣漂浮不定,氤氲如梦。
灵越仔细巡视过房间,驻足池畔,俯下身用手拨了一拨,炙热的暖意霎那间包裹住柔荑,她忍不住喟叹一声,一路急行不曾泡过一次,难得目下忙里偷闲,倒是起了几分兴致。
“作甚呢?”
启珩冷不防出现在她背后,笑眯眯的桃花眼充满好奇,视线在她泡在温泉里的手掌打了个转儿,笑容忽然之间变得暧昧,手不安分地抚摸上灵越的腰肢。
“此间氛围正好,要不要试一试鸳鸯戏水。”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灵越扯了扯嘴角,一把扣住自己腰间的贼手,骤然发力,掰得启珩的指骨嘎嘎作响。
启珩拧眉惨呼一声:“痛!痛!松手!”
“鸳鸯戏水有什么意思,不如欣赏野狗泅水来得有趣儿。”
灵越轻哂,用力一推,启珩颀长的身躯斜栽进池中,冷眼看着他溅起大朵水花胡乱扑腾着。
她早早退后好几步避免水珠沾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池中人的滑稽模样。
“水温还挺不错,泡够半个时辰再出来罢。”
她单手捏诀给池子设下一道禁制,半个时辰之后禁制才会自动消失,未消失前他必须泡个够。
“喂!放我出去啊!你胜之不武!”
池中的‘野狗’狼狈不堪,气得愤怒吼叫。
只见少女的背影顿住,举了下手,又设下一道消音禁制,吼叫声立马消弥,耳畔终于清清静静,大好白日不美美地睡上一觉岂不可惜了。
待灵越一觉醒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房间内浸透漆黑,她敏锐感知到来自榻畔的一道犀利视线,淡定地打了个响指,燃起了烛火。
适应了一会儿满室的光亮,她扭过头,果不其然看见一张大脸怼在离床榻极近的地方,神情颓废而哀怨,瞪圆了眼珠子,活像夜半索命夺魂的怨鬼。
灵越泰然自若地拿起搁置在榻尾的衣衫穿戴好,下榻的那一刻设于床榻周边的禁制才消失不见,启珩的脸一时没了支撑的屏障,‘啪叽’一声怼进床榻,疼得他嗷嗷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