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玺(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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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放下那叠宣纸, 面上竭力装出个平静来:“不瞒大官人说, 张君是个少年公子, 我也才不过十八岁, 见他长的俊俏便有些昏了头也是有的。可如今瞧见这些东西, 就犹如叫韦陀拿降魔杖当头一棒, 已然清醒的不能再清醒, 那些昏梦也就没了。可就算昏梦没了,我也绝不可能嫁给您,概因于我来说, 嫁到一个同龄的少年人,那怕吃得几年穷苦,只要自己踏实肯干, 好日子总是会有的。您的年岁, 于我来说有些太老了。”

这话直白的让金满堂这个有名的好脾气脸上都要挂不住,他道:“少年夫妻老来伴, 执手相看两不厌。若能有这样的缘份当然好, 可是如玉, 你要知道, 自打方才你跟着我出了陈家村, 一个毒死婆婆的罪名便跑不了,这样的大罪, 只要你今天出琼楼,陈全就可以拿你下大狱, 大狱熬上几年, 就算你节气再高,等出来也没有男子肯要你,你往那里找少年郎去?”

如玉岂能不知这后果,前是追兵后是虎狼,她为了等张君一个莫须有的承诺拖延掉了自己唯有的生计,此时仍还不愿意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比她爹年龄还老的男人,虽知自己无路可走,却也不肯答应,遂再不肯答一言,唯抱了个包袱闭嘴坐着。

金满堂望着眼前的小乡妇,虽是粗布荆钗,可肤色蜜白,容颜剔透,这样的绝色,遥想经年所见,也唯有花剌族同罗氏的女子,才有她的绝色容貌。可惜那同罗氏女子,只嫁草原各部王公贵族,他这样的土财主,是谋不到的。

既他能花两个月的时间谋划,如今自然仍还有耐心。金满堂见如此谈不拢,遂又换了个话题,指着门外问如玉:“你可知方才进来那姑娘是谁?”

他所指的,恰是当日她为个节妇之名而入县城时,张君委托照顾过她的待云姑娘。那姑娘绘得一手好工笔,容貌绝姝,气质清冷。她与金满堂两个咂巴嘴儿的时候,如玉就在隔壁听着。

想到此,如玉脸红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金满堂道:“她本是我纳到府上的妾室。当年刚进门的时候,心高气傲不肯拜主母,我那亡了的夫人是个有名的爆性,指着她的鼻子要我把她卖到青楼去。虽夫人不是我喜,但我敬她,所以就算我再宠爱待云,也把她送到了琼楼,终此一生,她再不能踏入我金府的大门。你可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如玉摇头,仍不答言。金满堂道:“只要你肯点头允我,你就是我金满堂的正头夫人,前面那位的牌位,你想拜咱就放着,不相拜,搁到后院去。府中是有二十几个没人肯要的老妇们,我养了她们许多年,你若能容,咱就继续养着,不能容,给点资财遣散回乡,我这下半辈子,只守着你一人过,好不好?”

她田间操劳过的手太粗糙,纤素一双手上连个像样的铜环都不戴,这一双手,只要她肯点头,肯允,就算她整日要用牛乳蜂蜜泡着,金满堂也再所不惜。

金满堂试着要去摸那只手,才一触到,如玉似被针刺了一般瞬即缩入怀中,仍是紧抱着那只包袱。若说当初张君写的那纸婚书和族谱给如玉画了一弯明月的话,他最后那句叫她好歹等一月的话,便将那月亮弥补成了圆的,就算她明明白白听他说过他不爱自己,但下意识里仍相信他会回来。

直到今天,金满堂往那月上投了一粒石子,如玉始知自己不过水中望月,镜里看花,图了一场空而已。她这一回才算是对于再嫁完完全全死了心,再而生出一股横心来,那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洗了冤屈回陈家村,守住安康那点孩子,等他将来中举,光耀门庭时,做个替他守家操业的寡嫂。

想到这里,如玉端前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抬眉说道:“上一回大官人到陈家村时,曾问我当年为何能从一屋子的商人里看出您最有钱,我当时说因为您聪明,有脑子,其实那是奉承话儿。实则另有原因!”

金满堂果真来了兴趣,哦了一声问道:“何因,讲来我听听。”

如玉道:“我祖父是我六年那年死的。我小时候早慧,常听他讲一些商道上的古今故事。您是知道的,他很善于识人断面。我四岁那年,他曾经对我说,渭河县中有个人,名字叫金满堂,常人一生能有十年大运,已是泼天富贵,他却与人不同,能行十五年的大运。虽如今还默默无闻,可过不得多久,必可于那西行的商道上挣得金银满堂。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金满堂心中并不怎么信,只当这小妇人是转着圈儿要哄自己,却也耐着性子相问。

如玉一笑道:“只可惜那大运,皆是您府上夫人命里所带,您不过沾了她的光而已。”

“笑话,那一年……”金满堂掐指算得一算,如果是她四岁的时候,到如今正好十四年。若果真只有十五年大运,那不正好就到了明年就要止了?

或者这小妇人是故意出言来讽,生意人听到这种话自然心里不爽,金满堂的不爽此时已经浮到了面上,他斜抽着一边嘴角道:“如玉,你有身段有相貌,更难得还有点儿脑子。你这样的品貌对自己有点儿期待可以理解,可你也别忘了,我是为着当年与你爷爷辈儿那点交情,才几番容忍你,否则就红陈寺叫那胖和尚揍的那一回,我就忍不下来!”

如玉唯有这一次机会,那怕金满堂不顺着话头走,她也得自顾把那话讲完:“我祖父还说,若您的妻子能于这十五年中亡故,您还有一次机会,能再行十五年大运。”

这个诱饵再抛出来,金满堂的两个嘴角都抽了起来,脸色却也缓和不少:“什么机会?”

如玉这时候笑了起来,卖了个关子:“当年我也好奇,曾问过我爷爷,什么样的机会,能叫一个人于一生中连行三十年的大运。要知道,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十年?”

商人信鬼神,好算命,出门必祭天,入户要掐时,于这些事情上很有忌讳。人常言算命先生只说好不说坏,便是因为人人对于算命都有一种心理期待,算的好了,心引着人往好路上走,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算的不好了,就算人再努力,心其实已经是凉的,自然百事不顺。

金满堂的心方才已经叫如玉给说凉了,谁知她又抛出这么一句来。这话就是一个个的小陷井,刺你疼了一疼,再注意到它时,它却给你一颗糖,诱着你往里头走。

如玉此时却不肯再抛糖:“金伯伯,我如玉此生不肯再嫁,而我家婆婆与沈归老娘,也绝不是我如玉杀的,我既不曾妄想要嫁张君,也未曾想过要高攀您,从您这琼楼走出去,就回陈家村好好守我的寡,立志到六十岁的时候替咱们渭河县挣座牌坊回来,若我如玉不能,但凡传出一丁点与节有污的名声来,您带着知县来捉我下大狱,您看可好?”

守寡够四十年,能抚子成材,至少家里要能出个进士,而自己仍然守身如玉,身正影直无流言闲蜚,才有资格修牌坊。如玉自信安康读书能成,才敢夸这样大的口。

金满堂两边唇角一抽一抽,再抽,终于笑个不停,一手连连指着如玉道:“我的好如玉,冰雪聪明晶莹剔透可惜生错了人家的好如玉。你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又怎好再逼你?也罢,虽然我早知你说的是鬼话,却也假装信你一回,你告诉我,你祖父所说能叫我再行十五年大运的好办法,是什么?”

如玉听完金满堂这一席话,一颗心才算是放下了。她道:“我祖父说,您得寻一位生辰,八字与您的先夫人完全一样的妇人回来做填房,这大运,就仍还能继续行得下去。只是那生辰却必得要极其精确,精确到一分、一弹指、一刹那的细法,那八字才能完全相同。”

金满堂听完,怔了许久才道:“不过迷信而已,不说它,不说它。”

今人记八字,若是穷家出生的孩子,不过大略计个时辰就罢。能将孩子的生辰计到一分、一弹指的,就只有家里置有刻漏或者水漏的大户人家。那种人家的姑娘,怕是难娶。金满堂虽嘴里笑着说不说它,可自今日之后,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多少财力物力,横跨周边几处大县,只为娶一个生辰八字与前面那位夫人完全相同的继室回来。

而娶一个与结发之妻生辰八字完全相同的女人,可见他与夫人之情深意笃。他这种举动,竟还赢得了包括官府并民间在内许多人的交口称赞,倒叫他在有金之外,还赢得了他梦寐以求的敬重,论说起来,这还得感谢如玉情急之下所编的一点小谎言。

金满堂这回才是真正对如玉死了心,他两手拍着大腿道:“也罢,既你如玉金口说我当还有十五年的大运,我就信你一回。陈全的知县做不过今日,他批给黄头花剌一大块地皮造寺建庙,竟还容那黄头花剌在渭河县潜伏了五年之久,李槐这次带兵来,正是来捉他的。这一回,我要亲自送你回陈家村,给你撑腰,替你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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