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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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竹外轩, 隔帘见如玉睡的香沉, 张君转身进了后院。

管家张喜等在后罩房, 见张君进来, 连忙起身恭立着。

张君坐下吩咐了几件事情, 又问了些家里的大小事情, 完了才问张喜:“陈家村的事情, 可办利索了没有?”

张喜回道:“陈传一家搬走了。陈金家内人死了,小的给他安置了个去处。唯有那赵如诲,一直寻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被仇家勒杀了,还是躲债自己跑了,活不见人, 死不见尸。”

张君道:“再找, 一定得把他找着。”

他第二次去陈家村,所知道的, 唯有陈传一房人。也唯有那一房的人知道他带走了如玉, 只要那一房的人走散, 就算赵荡派人去查, 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赵如诲是个泼皮, 当初如玉在陈家村时,他都琢磨着要再卖一回, 若果真知道她进了永国府,只怕他和如玉都再无宁日。

“若是找着, 怎么办?”

“那是个泼皮赌徒, 你找几个人弄个千儿,杀了即可。”

除此之外,还有个齐森。既今天瑞王发了话,他早晚得带着如玉入王府,给他磕头敬茶。届时若齐森在场,怎么办?

张君犹不知如玉入府第二日就已经于书店偶然巧碰过正主,此时苦恼的,仍还是如何于赵荡跟前,把如玉的真实身份瞒过去。那怕她是什么契丹公主还是本朝的公主,在他看来,她只是他的妻子,这事儿既如玉不说破,他也乐得一直装糊涂。

张君先撇开这件事,另问张喜:“夫人那里的纸,你可拿到了?”

张喜递来一张裁过的宣纸,张君两指夹过,在鼻前轻嗅,皱眉道:“这是檀皮稻草生宣,一张至少五百文钱,没有那家药铺舍得拿它来包药,倒是老爷这些日子在习李冰阳的金书,我记得书房备着许多。”

张喜补了一句:“这张纸,还是老爷自少爷您卧房的地上发现的,他或者当时并未细看,未曾发现什么。”

隔壁忽而几声粘痰带喘的轻咳,张君立刻起身,拉开木门一看,薄板床上躺着个眼晴圆圆,约莫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手捂着嘴,正往下吞咽着咳嗽。不用说,看那病怏怏的样子张君就知道肯定是区氏给的。

丫丫闷睡了一整日,此时见门上站着个寒目森森一脸不耐烦的年青男子,凭他的穿着也知是这院的男主子。她虽听着些私话儿,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完全扯不到一处。欲要辩一句,也知自己出口只怕会越描越黑,整天被撕来扯去卖到这一家又卖到那一家,好容易寻着一床薄铺盖睡得一个好觉,却听了不该听的话。

一念而起的杀机,再一念想到如玉,张君轻轻掩上门,终究,放了这小丫头一命。

洗过澡回到卧室,足足奔波了四五天的张君已是疲于奔命,他怕要惊醒如玉,轻轻侧躺到她身侧,歪着脑袋在她肩膀上,那股熟悉而又甜腻的桂花香气,此生再没有过的安心与舒适,可又伴随着随时要被人夺走的绝望与恐惧。

她在西京一个月,又在这府中息养了许多日子,比之陈家村时,又不可同日而语。毕竟那时候风吹雨淋,皮肤也不及现在白皙,身体也没有如今的细腻温滑。

当初也不过一个小乡妇而已,他之所以娶她,千里路上接她,也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为了她那小妇人狭促的机智或能敌过区氏的刻戾,可自从娶了她,睡了她,带她回府,这一步一步,他自己沦陷进去,不敢想果真昨夜她喝了砒/霜一呜呼,自己此生要如何收场,只觉得彼此并肩而躺的每一刻都珍贵无比。

在七月的酷暑中偷了半个月的懒,神仙一样自在了半个月,转眼就要入八月了。

随着如玉终于肯出门,丫丫得了几味药吃也熬过了这半个月,竟养好了病,能到近前伺候。

赖了半个月,终于还是赖不下去,要给区氏站规矩去。早晨两人起的一样早,如玉无精打采叫秋迎替自己梳着头发,一想起要应付张君老娘,整个人都不好了。张君终于等到秋迎走了,几乎是低声下气的怏求:“你去熬得片刻,我即刻就来,解救你。”

他也知道他娘难对付,小心看着如玉的脸色。

如玉眼皮都掀不起来,甩甩搭搭出了竹外轩,一出竹外轩立刻挺背收胸,敛步而行,表面姿态做的足够好。

入秋早晚天凉,她在褙子外罩了件无领交衽长襦衣,带着丫丫进了静心斋。她来的最早,着丫头通报过,说是夫人还未洗涮完毕,便只能站在檐廊下静等。

不一会儿周昭挺着肚子,与蔡香晚两个前后脚也来了。三个儿媳妇依次排于廊下,天才透亮,晨光泛白,屋檐上两只画眉叽喳个不停,丫头们水出水进,亦是忙碌个不停。

不一会儿姜大家来了,发髻挽的油光明亮,青褙白裙,行步生风利利落落,见周昭带着两个小的见礼,不过眉眼一夹略点点头便进了屋子。

不一会儿,屋子里传出一声喝:“什么?和悦公主果真点头要嫁老三?那可是个庶子。”

蔡香晚十二幅的阔裙下莲步轻点,转身就移到了东窗下,拨簪逗着鸟儿,侧耳却是暗听。区氏的声音太大,不必如此费周章,周昭与如玉两个都是听得到的。姜大家说了些什么,区氏喘着粗气道:“这能怪谁?只能怪我生的儿子不争气。

倒是姓邓的那个贱妇,如今还是个妾就作威作福,待她有个二品诰命的头衔,再有个公主做儿媳妇,只怕我将来要死在她手里。”

“三哥要尚公主了,往后咱们几个,每日一早只怕还得天天儿的去拜公主了。”蔡香晚比如玉还小着两岁,毕竟不过十六岁的小丫头,儿媳结成联盟,倒与如玉亲热了起来。

周昭自来不爱沾事非说闲话,听她两个咬起牙根儿,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如玉一笑应之。她只知道张君因为在陈家村与自己写了婚书而拒公主,却不知道张君正是为了拒公主而娶自己,此时心儿怦怦乱跳,暗暗欢喜,便连昨夜弄的腰酸背疼的身体,也不觉得累了。

画眉鸟儿仍还叽喳个不停,忽而外院门上涌进来几个婆子,皆是如临大敌一般。就连周昭那样镇定的人,也不禁回过头来要看个究竟。

过得片刻,永国公张登一袭襕衫外披鹤氅先进了门,而后站在门上静等,约莫三息,邓姨娘一件丁香色石榴纹的长褙,下系一条八幅本黑裙,头上只插着只银簪,快四十岁的人了,抬眉望张登一眼,两眼秋水清澈的仍还少女似的。

唯有笑时两条泪沟深显,才能显出她的年级来。

蔡香晚又凑到了如玉耳边:“自打二嫂入府,我便瞧着二嫂一双眼睛有些熟悉,今儿才发现,她那双眼睛,竟还有些像你了。”

她不说还罢,如玉有心细瞧,果真觉得邓姨娘这双眼睛似乎有些像自己。蔡香晚又道:“咱们公公喜欢妇人手生的漂亮,邓姨娘一双手就够漂亮。你瞧那如锦,人生的实在普通不过,一双玉绵绵的手,所以在公公身边伺候了七八年,一刻离不得。”

难道说张登夜里不弄那个,光握着妾与侍婢的手就行了?想到这里,如玉不禁有些苦恼,整夜厮缠在一处,她委实腰酸背疼,受不了张君了。

蔡香晚话音才落,张登带着邓姨娘已经自游廊上走了过来。他停下,等三个儿媳妇见过礼,问周昭:“这样大的肚子,不回院休养着,整日立的什么规矩?”

周昭再敛一礼,声调低而平和:“身为内宅妇人,替夫敬孝便是天大的事情,不能因身有孕而怠之。”

她是大家闺秀,又是书香门第,光凭那份不卑不亢的气度,张登都是由心而赞,由心而敬。他还未进门,已责怨起区氏来:“三个儿媳妇,一个身怀六甲,一个才病了半个月,大早上的,不早些叫她们进去问话,放在这檐廊下是摆阔怎的?”

邓姨娘柔柔一声老爷,连忙使着眼色。张登忽而会意,今天带着邓姨娘登正妻的门,恰是有事相求,这会儿就骂起来,两人大吵一架再不欢而散,三儿子的婚事又得耽搁。

自来公公总比婆婆疼儿媳,他大手一挥:“你们三个先进去,都坐着,要立规矩等我走了再立,我可受不得你们站在我身后。”

区氏与姜大家并扈妈妈三个计议已定,早在翘角条屏前的圈椅上坐定,见张登进来,不过抬抬眉眼。邓姨娘端茶来敬,她转身去接丫头手中的茶,低眉呷了一气,稳稳搁在八仙桌上:“你入府也有二十多年,我统共喝过一回你敬的茶,上吐下泄了三天。这一回难不成是儿子要尚宫公主,你嫌我这个主母碍事,索性要一杯茶毒死我?”

要说二十年前那一回,区氏确实上吐下泄了三天,但邓姨娘也寻死上吊了一回,究竟谁放的泄药,也没个定论,总之区氏生的儿子傻,邓姨娘生的聪明,区氏自认是邓姨娘下的药毒傻了儿子,见了她便两眼喷火,恨不能一把掐死的。

做姨娘的人,那怕原来什么出身,如今是跪在主母脚下为奴为婢。邓姨娘在主屋独大了二十年,终究眼界见识小,没想到儿子成亲的时候,区氏才是主母,天家要尚公主,照例也要提亲,要纳吉纳征,而这些事情,皆得区氏这个正头的娘去办,她一个姨娘,还得仰仗区氏不要捣鬼,否则那公主也难娶进门来。

张登看不过眼,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不好饬斥区氏,声音却已有些硬:“差不多就行了。她都敬茶了,你还想怎的?”

当着儿媳妇的面,两公婆自然要争高低,区氏声音比张登高一个度:“谁家的妾二十年才敬两回茶,第一回害的我的钦泽都如今都呆呆傻傻,这一会难道不是想谋我的命?”

而张登当着几个儿媳妇的面,亦不想失面子,声音再提一个度:“连一个婢妾都不能相容,你的妇道何在,母仪又何在?悍妇!妒妇!”

区氏手拍桌子震的茶水四溅:“我是妒妇,悍妇。婢妾谋害主母,你将她护在主院二十年,宠妾灭妻,按律当斩!”

周昭气定神闲,蔡香晚兴致勃勃,如玉坐的好不尴尬。

张登一目扫过去,二十年未服过软的人,扫到如玉绵的像只小面瓜一样低着头,不知为何忽而就服了软:“当年便有错,也是我的错,我替她赔个不是,给你这二十年的持家道声辛苦。你接了她这杯茶,释了她的恩怨,只怕今明日宫中就要降圣旨,尚和悦公主到咱们家。

我膝下四个儿子,独独钦越还未成亲,他也是你的儿子,既尚了公主,也是咱们一府的荣耀,你看着将这个心操起来,如何?”

丈夫若不服软,区氏还觉得他跟自己犟气,至少证明他在乎自己。他二十年后头一回服软,为了妾,为了庶子不惜在三个儿媳妇面前丢老脸,才真叫区氏心灰意冷。偏邓姨娘举着那杯茶,好死不死就接过了话头,哀哀切切西子捧心:“奴婢不过一个下贱人,死不足惜。只要夫人能替他操持着将公主迎进门,便是即刻叫奴婢死在这里,奴婢亦是甘愿。”

半月前在如玉院里,区氏才眼睁睁看着撞死了一个,她这人气性躁,稍溅点火星子就能爆的,一想起那夜邓姨娘站在院里暹罗猫一样的笑,本想拿着那张包砒/霜的纸一次制住这个贱妾,谁知那张纸不翼而飞,如今成个死无对症。

她那里还能忍得住,指着邓姨娘便骂:“痴心妄想,张诚一个庶子,一肚子花花肠子,风流成性,夜里睡觉都要躺丫头肚窝里的人,我不但不会替他操持婚事,还要即刻入宫,将他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原原本本一状告到端妃娘娘耳朵里去。”

三个儿媳妇已经退了出来,一溜儿在檐廊下站着。

总共四个儿子,唯有张诚自来跟着张登一起长大,爬他的肩头拨他的胡须,虽是庶子,但自幼明理乖的不能再乖,张登别的能忍,独不能忍妻子如此污蔑张诚,亦在里头发起了脾气,茶碗砸的哗啦啦:“你个悍妇!妒妇!无口德,无气度,如今连膝下孩子都不放过,竟敢出这样的龌龊之言来栽赃他,老子今天就要休了你!”

邓姨娘哭的哀哀切切:“老爷,念在奴婢伺候您这多年的份儿上,饶了夫人,她说的也只是气话而已。奴婢与诚儿没有那好命,公主我们不要了,让我们俩死了,还夫人个清静,好不好!”

“休妻!”张登怒嚎:“如锦,送笔墨进来,老子今天非得一纸休书将她遣回娘家去!”

区家早已破败,区氏唯有一个弟弟,屁股上还染着牢狱官司。她一只茶碗亦砸到了地上:“张登,当初我嫁入你府,马睡地上人睡炕上,规矩不成规矩,丫头小厮前院后院乱窜,弄出孩子来一窝一窝儿,我替你操持家务,替你生养儿子,才有如今这个局面。你要休我,可以,我还准备要休你了,但我生的儿子我全得带走,少一个也不行!”

有一个作统兵的儿子,区氏也不怕张登,两人针尖对麦芒,独一个邓姨娘跪在地上嘤嘤哭个不停。忽而噌的一声游龙啸音,蔡香晚本是临窗站着偷瞧的,此时捏着帕子叫道:“怕是不好,公公拨了剑!”

周昭亦是吓的面色苍白。为尊者讳,她们不敢多看多听,但若果真闹出人命来,这一府也要完了。她领头撩着帘子进屋,区氏脖子伸的挺直,邓姨娘跪在中间,张登的剑,已经抵到了区氏的脖子上。

三个儿媳妇一溜烟儿跪到了地上,伏肩低头,大气都不敢出。

如锦捧着笔墨撩帘进来,依如玉而跪,将盘子齐眉顶着。张登总算转武而文,丢掉剑直接提笔蘸墨就在如锦的头顶写了起来:“《女诫》有云,夫不御妇,则威仪缺费。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敬顺之道,乃妇人大礼,你连一个庶子都容不得,便是善妒一条,我就休得你。

至于儿子们,那皆是我张家的血脉,你算老几,要带走他们?”

他洋洋洒洒而写,区氏自己似乎也是怔住了,果真张登今天休妻的话,她最得力的大儿子还未回来,没人给她撑腰,而庶子才要尚公主,为张诚有个好出身,只待她前脚一走,后脚张登估计就要为邓姨娘抬身份做夫人。

抬妾为妻的事情,古也少有。但张登是个武夫,那懂什么礼仪廉耻?

那么,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三个孩子,都得去跪她,唤她做母亲?

邓姨娘这会子不哭了,也不拦了,跪的十分乖巧,就在张登脚边。区氏此时才恍然大悟,这个贱妇不止要谋公主,还谋着她的主母之位,而她一时躁怒,如今竟就钻进她与张登挖成的大坑中,眼看土落坟起,二十年彼此的红眼,终要以她的全败而告终。

“父亲!母亲!”帘子撩起,众人皆抬头,进来的正是张君。他穿着深青色的纱袍,进门便是深深一礼,于人前,他向来都是刻板而又正经,是如玉在陈家村从来都没见过的样子。

张登眉都不挑,区氏也未将他放在眼里,一屋子的人,除了如玉,皆将这突然闯入的二少爷当空气一样。

张君受惯了冷遇,也不在意,回头吩咐门外的张喜:“把那九味堂的伙计和掌柜带进来。”

随即进来一老一少两个药店的伙计,左右揖过手,规规矩矩的站着。张君也不管有没有人理会自己,径直问那伙计:“你来说说,若有一人想从药堂买砒/霜出来,可容易否。”

这伙计拱手道:“砒/霜是剧毒,这大家想必皆是知道的。咱们大历无论那一家药铺,单售砒/霜时皆要登名造册,问明户籍,非一坊之内,绝不出售,所以想要买砒/霜,并不那么容易。”

张登这才算是听出来了,过了半个月,二儿子要重查当日二儿媳妇小产之夜,有人要于丸药中搀砒/霜以害她性命之事。他扫一眼本本分分跪在地上的如玉,搁了笔皱眉摇头:“京城多少家药铺,一日要售多少砒/霜出去,光凭他一家之言,能查出什么来。”

张君道:“砒/霜能入药,若单独买砒/霜回去,总有个用处。或因外伤、顽藓而熏涂患处,或酿酒,煮肉之用,再或者,害人性命,杀人不用刀,这皆是用处。

这半个月来,儿子查遍京中药堂药铺,也请应天府捕块们一一对查过购买砒/霜之人,好巧不巧,恰就查着有咱们府的人,于竹外轩事发前夜,曾于这九味堂购入二两砒/霜。”

砒/霜是剧毒,一旦牵涉上人命官司,官府要查封药堂,下掌柜们的大狱,所以那怕亲儿子,这东西也不敢乱售。三五天之中,一京城砒/霜的需求量并不高,而且排除酿酒、卤煮等常用户,查起来也不算难。

张登当然知道那谋害如玉之人,必在这府中。他两道浓眉拧紧,眸闪寒光:“是谁?那院的奴才?”

张君回头,柳生拎着个小厮进来,一把扔跪在地上。这小厮除了如玉,一屋子的人皆认得,他恰就是张登自己出门常带的小厮,何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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