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1 / 2)
要说中秋在开保寺那一回, 张君确实也红了眼圈儿。想起小时候自己的呆笨, 着实觉得愧对于母亲。但经过那夜侍疾, 叫区氏诓着和姜璃珠关到一间屋子里, 他再听区氏诉苦, 毛发根立, 已是生了警觉。
姜璃珠道:“姑奶奶, 您快别哭了,您是双身子了,哭可对孩子不好呢。”
区氏怎不会不知自己肚里还有一个。她叫秋风刮着, 只觉得有些冷,回头问扈妈:“可曾带得衣服来?”
扈妈带着几个丫头,手忙脚乱于车上翻衣服去了。张君终归是亲儿子, 解了自己的外衫给区氏先披着, 趁势说道:“母亲先坐着,儿子进寺烧柱香去。”
周昭剥了满满一碗的石榴, 放了银勺在碗中, 欠身递给了区氏, 自己却只是抿口面前杯中的水而已。
区氏将那一碗的石榴狠狠搁到桌上, 厉声道:“在此陪陪生了你养了你的老娘, 难道就不行?”
而且还是最长的儿子都已经二十六了又怀孕的老娘。
张君起身,也不再说话。站到围栏边上, 远眺四野秋色,再回首, 下意识往寺中那七层浮屠之上去寻如玉的身影。
“二哥哥!”姜璃珠起身站到张君身后, 忖唇许久,忽而说道:“有件事情,是关于二嫂的,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张君断然道:“既知不当讲,就不要讲。”
他忽而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低头便见姜璃珠不知何时披着自己的衣服,两人如此站着凭栏,若是果真叫如玉看叫,会不会以为衣服是他披给她的?
张君简直要暴走,他直接伸手去扯那件衣服,谁知姜璃珠忽而攥紧领口,低头说道:“听二哥哥的口气,到如今还在怪我。”
张君不是怪,而是怕。他怕这外表温柔骨子里使坏,而那坏能伤人的小姑娘。张君去扯衣袖,扯了两番见姜璃珠仍不肯松手,只怕如玉果真要看到,遂说道:“姜姑娘,我冷,能否把我的衣服给我。”
他问的一本正经,脸泛着一丝潮红,还有些中秋那夜的局促,叫她想起他那饱含着哀求与交付的一笑。姜璃珠总算下了莫大的决心,在张君扯衣服的那一刻使劲攥紧衣袖,疾速说道:“前天在东宫,我于偶然间,曾听得三哥与二嫂一席话。他说……”
张君转身已经要走,姜璃珠追了两步:“三哥说,他那个小小的承诺,会永远有效。”
那袭只着青衣的背影,忽而一怔,薄肩似有些微颤。姜璃珠追了一句:“他还说,若她被逼到无路可走,说不定小小一处院落,才是她最后的安身之所。”
他回头,那双漂亮的深眸微颤着,启唇刚想说句什么,便听凭空一声尖叫。张君再回过头,便见寺中那座七级浮屠的最高一级上,悬手吊着个女子。
如玉今天穿着一袭豆青色的长褙,下面当是件白色宽幅裙。周燕也着绿衣,离的太远,张君不能分辩那究竟是如玉还是周燕,拔脚正想往寺里奔,便见大嫂周昭忽而捂着肚子亦是一声尖叫,嘴角竟吐了一丝血出来。
于一瞬间,张君脑子里浮起千万张脸又灭了千万张脸,俱是如玉的笑。他一把拨开姜璃珠,大步飞奔进寺门,直接从前殿的四面金刚旁绕过去,两脚跃上第二重大殿,站在殿檐上仰头望上,总算瞧清楚了那是周燕,转身自这座殿顶跃到那座殿顶,纵身一跃,从寺墙上跳下来,扑到周昭面前问道:“大嫂,你怎么了?可是那里不好?”
且说方才。因为妻子和长媳皆怀着身孕不能入寺,张登便只带着庶子张诚,如玉和蔡香晚,以及那位庶女张凤并周燕,一行人入寺烧香拜佛。
天清寺的主持方丈听闻国公爷亲至,亦陪同在侧,亲自持杵敲磬,要将国公爷的诚意上达天听。入寺拜过四面金刚,进大殿拈过香,年青人自有去处。
方丈请张登入禅室而坐,斟茶笑问道:“世子爷如今仍在边关?”
张登点头:“战事未止,他便不能归来。身为男儿保家卫国,这是他该做的。”
方丈点了点头,笑道:“老衲化外之人,理不问俗事。但家国天下,亦是老衲这道场上的一重金顶,不得不牵挂。
以您为父的看法,世子爷此战,可能扼制金兵南下?”
张登眉目渐凝,摇头道:“不能。”
他擎起那茶盏,瞧得一眼却又放下:“若得我父子齐上阵,或者还有挽救之力。我家震儿毕竟年轻,胜在有热血,却少经验,少谋断,更少一个老辣持重在副手在旁督导,所以不能。”
方丈重又将茶盏敬给张登,一笑道:“站在皇上的立场上,父子二人齐披甲,一门十几位将士,他不得不防,也是人之常情。国公爷退而求次,也是形势所逼。老衲这里有位能辅世子爷上战场的良将,但不知国公爷敢不敢用他。”
张登一双精目半眯,心中隐约一个人选,抬眉问道:“谁?”
方丈道:“沈归!”
此人恰合张登心中暗想,但他却是断然摇头:“在皇上心目中,那个最合适的人选是宁王。至于沈归,愤而落草,又盗御玺,如今还据甘州为已有,称霸一方,若不为云内州战事胶着,皇上早有平他之意,又怎会用他?”
所以,此事谋不得。
天清寺中有座七级浮屠,却是斜塔,一半笔直一半侧。自与张登分开之后,张诚与周燕带着张凤一路,如玉和蔡香晚一路,便分了道儿。蔡香晚一路叽叽喳喳,不停讲的便是秫香馆那小小一院中的破事儿。
在她眼中,原本秫香馆的丫头,自然没一个是好的。到如今张仕身边所用丫头唯剩个青雨,张仕要纳,蔡香晚不肯,两人吵了几回嘴。恰今早起来,蔡香晚不过出门料理了会子车驾,并上繁台之后所吃所用等物,半个时辰的功夫,回院便见张仕与那青雨抱在一起,还是在她的床上,蔡香晚之怒可想而知。
偏青雨那丫头去年就在区氏那里过了明路,是明明白白的通房丫头,蔡香晚要赶也无理由赶她,只以个弄脏了自己床的名义,叫她在院子里跪着。
新婚夫妻,中间突然插进这么个人来,蔡香晚的心酸可想而知。
到了那斜塔最顶一层,眺目望下,整个京城繁华尽收眼底。如玉不得不做回坏人了,她道:“香晚,你可记得那一回,青雨那丫头在我功课上抹了什么油膏子,叫狗啃了的事儿?”
那还是如玉入府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事儿,蔡香晚以为如玉不知,听她如此大喇喇的说出来,甩了甩帕子道:“二嫂,我也是被婆婆赶鸭子上架,这事儿你可不能怨我。”
如玉左右四顾着无人,遮手在蔡香晚耳畔,悄悄耳语了几句。
蔡香晚边听边点头,柳眉一竖咬牙道:“真真是,腌瓒货,你看我即刻回府将她打出去!”
她是个急性子,说完便蹬蹬蹬下了楼梯。如玉一人漫步走到窗边,七级浮屠之上,只剩她一个人。这佛塔原本是僧人们修行,译经的地方,窗前有一蒲团,显然是僧人们惯常打坐的地方。塔顶层太矮,窗子离地也不过一尺,坐在蒲团上,窗台上恰有一本佛经,伸手便可翻阅。
如玉跪到了蒲团上,才伸手翻了一页书,便觉身后一阵风拂。她心说乖乖,我正想着法子钓鱼了,钓都还没弯,鱼倒自己咬上了。
她一个侧腰躲过,看清来人果真是周燕,一把上去便撕住了她的头发。小小一处窗口边,两人纠缠扭打到了一起,周燕到底人小,失了如玉分心的机会,还想把她从窗子上推下去显然是不可能,而蔡香晚来的恰是时候,永国府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抬腿一个拉手,连蹬带踏将周燕整个身子踢到了塔外。
蔡香晚心里还存着对那通房的气,打的比如玉还起劲儿,连手带脚的踹着,忽而周燕没踩稳,哗啦一下踩脱了瓦片,悬于空中一声尖叫。她才慌了神,问如玉:“要是真掉下去,可得摔死!”
如玉埋头不知忙着什么,忽而抬头两条披帛刺溜一声抽紧,转身却是将那披帛系到了塔柱上。原来今时女子兴披帛,而披帛大多是丝织物,细腻轻盈,但极为牢固。方才蔡香晚帮着如玉推人的时候,如玉便抽紧了周燕胁下一条披帛,这时候再将自己的续上,虽周燕整个人是掉到了窗外,但有胁下那条披帛勒着,却不至掉下去。
人要收拾教训,但周燕也不过十五六的小姑娘,害人命的事情如玉当然不敢做。所以虽是吓唬她,但那披帛却拎的紧紧,一丝儿也不敢马虎。
周燕一声连一声的尖叫着,窗口又窄小,如玉拨开蔡香晚问周燕:“当初有人拿砒/霜害我,那带下医是谁找的?”
周燕够着去踩瓦沿,一脚下去瓦片乱飞,吓的连连大叫,哀求道:“好姐姐,快把我拉上去,拉上去!”
如玉手中一把匕首,摇头道:“好妹妹,你害我不至一回两回,瞧见没,这披帛快撑不住了,你若不说实话,它就会轻轻撕裂,然后,你就得掉下去,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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