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屏孤宿(1 / 2)
赵荡手攥上佩刀, 那双深眸分外寒渗, 忽而抽刀就抵上了张君胸前的补子:“你当真以为, 孤是因为惧你, 才任由如玉一直呆在永国府?
她明明是该千娇玉爱的公主, 却跟着你住在一处冬天连地龙都没有, 整日烟熏火炝的小院子里, 大雪之夜还要提着盏灯笼四处巡探门户闭掩之类的琐事,你们永国府如此理直气壮的拿她作个管家娘子来使,所仰仗为何?就只为当初陈家村那点情份?笑话, 她只要拿出法典说明自己是公主,孤当即便能踏平陈家村。
孤此时杀你,也不过踩死一只蚂蚁。之所以一直容你还在朝中蹦哒, 不过是怕逼的太急伤了她的心。”
如玉心说, 若是赵荡之心果真如他所言一般,于她, 至少他没有存着坏心。可惜就如赵钰一般, 从一开始, 她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张君松了刀柄, 扬起双手迈进衙堂, 转而将如玉推了出去,低声道:“您当然不是惧怕学生, 您也不是没有能力带走她,鹬蚌相争, 您只是怕招来皇上而已。
恰如您所说, 您掌着京郊两座大营,又有沈归统御三边,天时地利俱足,这样好的局面,只待皇上天年。
而我么,新领了禁军侍卫长一职,双目灼灼,就是要盯紧你们这两个总是怀着野心想要取而代之的皇子。只要皇上一天不死,我便竭尽全力也要嚣张,必得要盯紧你们,横竖无论你们谁上位,我都得完蛋!”
由他亲自选入书院,亲手教出来的学生扬着双手,步步逼近,年青俊俏的后起之秀,凭着惹臭几个皇子,一心忠于皇帝的决心一步步走到皇帝身边,成为归元帝如今最信任的近臣,果真嚣张跋扈到赵荡恨不能抽他两个耳光。
衙堂大门上亦有环,不过设的很高。如玉自己够不着,顾左右见余人皆避在远处,唯有西京府尹张永在廊庑下鼻观眼眼观心的站着,走过去一礼道:“大人,我瞧着里面两个快打起来了,您去将门关上,别叫外面的人看了笑话。”
张永病了一年多才又重新出仕,未经过契丹公主一事,虽知如玉是张君之妻,究竟不知赵荡与张君在打什么官司,但直觉也是争风吃醋,毕竟这一身素俏发髻挽的高高,漂亮的像个小仙姑一样的小妇人,一看就是最能招风引蝶的。
他问道:“果真要关?难道你不该把他们分开?”
一个王爷一个禁军侍卫长,皆带了上百人来,将个西京府衙围的水泄不通,若是就此双方火拼起来,他这刚上任的府尹也得掉乌纱。
如玉反问:“为何要分开?”狗咬狗,一个把一个打死才好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扬着自己手中的房契问道:“张大人对于那间店铺,可还有异议?”
张永也是性情中人,果真重新带上大门,将那两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斗鸡一样盯着彼此的男人关到了衙堂里头,拍了拍手道:“再无异议,本官稍后派主簿与你一并前去,撤了封条即可。”
如玉快步出了府衙,那豆浆娘子并黄娘子两家人还在外面站了伸长脖子等着。她从怀中掏了两串钱出来,一人手中塞了一把,笑道:“不过虚惊一场,倒劳烦你们等得许久,方才官府判下来了,铺子依旧是我的,你们快些回去照应生意,往后我往西京来,咱们再慢慢闲话儿,好不好?”
豆浆娘子那豆腐坊时时离不得人,又死活推让着不肯要银子,与如玉推搡了一番,匆匆儿的走了。黄娘子两口子江湖一点,伸着脖子望了半天的府衙,内外护卫重重,终究没看清如玉的丈夫究竟是那一位,也心有不舍的走了。
如玉与安康两个,带着主簿并几个衙役一起到留香阁大门上,亲眼看着两个衙役撕了封条,随即在店铺门上贴了一纸出售告示,并委托过豆浆娘子替自己代卖,仍还是那辆小马车,摇摇晃晃要跟安康两个回京。
闹了好大一场,安康见碗里还有四五只鸡蛋,先剥了一只蘸好盐巴要递给如玉,如玉窝在壁角上揪朵路边扯来的野花儿,摇头道:“我不吃,你自己吃。”
安康盘膝坐着,贼兮兮笑道:“我还从未见过嫂子你吃醋,当初在我家的时候,你多明白一个人,怎么跟张家姐夫两个闹点脾气动不动就要卷了银子离家出走?
要我说,就算你是个公主,总归亡国的公主,那个赵荡贵为亲王,想抢就能抢你的,他一直按兵不动,肯定还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还想要利用你,你再明白不过一个人,无论夫妻如何吵架,千万别因此生份了我大哥,回去与他好好说说,解开心结过日子,好不好?”
冷静下来一想,果真如此。没有爱情,夫妻也能过得下去,况且她一开始迈入这份婚姻所求的,就不是爱情。如玉将朵花儿砸到安康脑袋上,斥道:“小屁孩子,你懂什么。鸡蛋还堵不住你的嘴?”
安康又剥了一只,刚要往嘴里塞,忽而马车一停自外面伸进来一只手,提溜着领子一扯便将个安康扯了出去。安康手中还是一枚鸡蛋,仰头见是张君,连忙又将鸡蛋捧给张君:“姐夫,我正在劝我嫂子了,这有鸡蛋,你吃不吃?”
张君那要吃什么鸡蛋,他扯了安康出来,摘了硬幞并佩刀一总儿丢给安康,方才生过气的白面还浮着一层未褪的粉意,挑帘进了马车,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笑望着如玉。
单马架的小马车儿,又窄又挤,张君腿长伸不宽展,将安康那碗鸡蛋连碗带蛋一并儿丢了出去才能伸开腿。如玉缩在壁角,白了张君一眼,默得许久忽而一瞟,他仍是那样笑盯着她,仿如盯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
如玉颇有些恼羞成怒,偏她一直是个明面上不与人撕破脸的,狠剜了张君一眼,又往壁角上缩了缩。
“你今儿可真好看!”张君忽而叹了一声。他若笑起来,仍有陈家村那时候的好看,只可惜那皆是装的,他的本质是只时时被惹燥的公鸡,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
区氏的大孝要服满九个月,儿媳妇们要服九功,只能穿素服。她今天穿着素白的交衽长衣,下系同色湘裙,外面罩了件青色纱罗衣,头发高高挽起,只差一柄拂尘便是个仙姑模样。
张君手不老实,又悄悄摸了过来,握过她小手在手中捏得一捏道:“你悄悄儿掏空了墨香斋想跑,可是因为大嫂的缘故?”
如玉挑眉,已是怒气冲冲:“新鲜了,大嫂又没招我没惹我,我不过买间店面而已,这也能扯到大嫂身上?”
张君随即道:“可你是瞒着我的。”
如玉气的结舌:“那墨香斋,是我拿法典和大辽的御玺换来的,是我自己的店铺,我要如何处置它,又何须你同意?”
张君仍是盯着她,笑的极其温柔,点头道:“果真是你的,也不必经我同意。”
跟他这种人,连架也吵不起来。如玉见他慢慢往跟前凑着,搡了一把道:“闷热,离我远点儿!”
张君仍还是笑:“瞧瞧,如今都开始嫌弃我了。”
如玉再白张君一眼,头一回撕破脸皮,兴师动众闹到一半,想一想比起夫妻间的矛盾,赵荡那个外敌似乎更重要,遂又气气呼呼问道:“你跟赵荡,可打架了?”
张君调转了两条长腿与如玉并肩,笑道:“你猜。”
如玉从他身上往下检视,见他那官服的补子上一个破洞儿,趾高气扬的孔雀被削掉了脑袋,以为他不敢欺师灭祖,却叫赵荡给捅了,手摸上他的胸膛,刚要自那破洞上摸进去,张君随即压了下来,粗喘带着浓息,唇在她耳边灼嗤,低声道:“大嫂是个可怜人,我未对她动过任何心思,她以为大哥因我而死,变着法子要折磨我,只要大哥一天不回来,我也只得承受,毕竟大哥如今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不求你忍,我只能告诉你日子不会太久,咱们捱过这一回好不好?”
如玉挣得几挣未能挣脱,也只能任由他吻着,闭眼许久道:“西京那间店铺的事儿,咱们都将它忘了。我从此再不说走的话,可我如今实在无法应付于你,你不能再强求,必得要等我那天好了,自己心里愿意了,咱们再作夫妻,好不好?”
张君的手一点点松着,唇也离开的如玉的脸,闭眼闷了许久,将她整个人放开:“好!”
马车摇摇晃晃,她仍还闷闷不乐。张君轻叩着如玉的膝盖,忽而抬起头,终于不那么尴尬的笑了:“此番出京,皇上赏了许多华而不实的东西,我托了文泛之找人转手,大约能转出几千两银子来,到时候咱们先挪到西市后那小院里,叫人将竹外轩重新修葺整理一番,等到今年冬天,就可以不必生炭炉子了,有干干净净的地龙可用,好不好?”
如玉心说赵荡也是刻薄,连这种事儿都能骂出来。张君窘迫,她比张君还窘迫,轻轻嗯了一声。
张君又道:“至于府里那些琐事儿,交给那些婆子们,叫她们去跑腿。母亲去的那一回,辛苦你一个人顶着,我在此跟你说声辛苦,咱们日子还长,顶多一两年我就带你搬出府,咱们单过好不好?”
一两年之内,就算张震能回来,一个已死之人如何恢复身份?
如玉到如今还隐瞒着区氏死那夜,与赵荡在永国府正门外的那一段儿,她不相信张君能做到自己所说的承诺,但也绝没想过转身去投靠赵荡,只是从法典与铜玺被呈到赵荡面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身不由已,必得要跟着他,才能保证自己不被赵荡怕利用。
毕竟除了他,天下间似乎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了她,而将自己屡屡逼入绝境的男人。
张君说了所有该说的,亦在沉默。若不为当初是他千里迢迢到陈家村接她出来,若不为她始终不肯忘初心,面对赵荡那无比温柔的攻势,也许她就会跟着赵荡走了。
十分阴暗的,张君深恨赵荡所编织的那张无害的,温润的,带着无比诱惑的大网。像赵钰那样的蛮横,只会一步步将她逼到他怀中,但赵荡的诱惑却需要更强大的安全感来对抗,而那恰恰是如今他所缺的。
他心有不甘,又补了一句:“回府咱们再试一回,好不好,就一回,只要你仍觉得疼,我从此再不碰你。”整整七个月,他简直要憋疯了。
如玉总算没了原来那种厌恶感,可心里仍还不舒服,见张君眼巴巴儿的盯着自己,也怜他在府中活的像条人人嫌憎的小狗一样,周昭由着性子折磨也就罢了,自己身为妻子也给他摆脸子,委实可怜无比。
在他灼灼的目光中总算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她的身体她自己知道,他吻上她的唇,那么温柔细致,她除了紧张与厌恶再无别的感情,便是如此偎在一处,也仿如受刑一般,又如何能在床上寻到欢愉。
她也贪那点男女之事,也在竭力的想要摆脱那种痛苦,并为此而不停的在说服自己。
张君恨不能磨拳擦掌,忽而撩起帘子窜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将个如玉也扯了出去,抱她上了一匹通体黝黑扬蹄跃跃的阿拉伯高头马,狠抽鞭子叫那马窜开四蹄,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已经入了永国府。
食色,性也,夫妻之间可不就那么点子事儿。若果真由着她的性子,谁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张君抱着如玉下了马,任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一路进了府东门,如玉连连踢着脚道:“光天白日的,叫人看着了像什么话,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自己走。”
“若还有力气,何不留到床上再叫?”张君跑了几步,夕回廊的木桥面蹬蹬作响。
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倒叫如玉有些怜他。想起当初在陈家村的时候,一回回恰是因为怜他乱发善心,二人才能走到一起。
他忽而旋身一转,恍惚间叫如玉忆及当初头一回在陈家村那大麦场上见面,她被高高吊在秋千架上,他便是这样拦腰一抱,将她从那高高的柱子上解了下来。
天杀的,那会儿,那眉清俊秀一身白衣的少年公子,是除了安实之外第二个叫她心动的男人,不,应当说陈安实也没叫她那样心动过。陈安实是从泥土里与她一起牵手的伙伴,可他曾经是她仰望的,高高在上谪仙似的,能叫她动欲又动情的男人。
她不曾想过会跟他作夫妻,会跟他经历人世烟火。如今她有了更高的出身,可以借此而跃上更高的台阶,更好更强大的男人就在那台阶上伸着手,可是天杀的,夫妻作到一半又怎能中途而散。
这永远味道清清正正的男子,俊眉俏眼,实心实意要与她一起过日子,她又何必纠结于那个他说不出口的爱与不爱?
今天连张登都出征了,横竖府中再无长辈,如玉一遍遍说服着自己,心中才有了丝软意,捏着张君的耳朵想取笑他一句,便见他忽而松了自己,叫道:“大嫂!”
如玉也僵了一僵,回头像见周昭抱着小囡囡,脸上凝结着比哭还难看的笑,摇着小囡囡的手道:“乖囡囡,叫声二叔,叫二叔抱抱你好不好?”
张君不肯伸手,如玉也是一笑,叫了声大嫂,随即转身便进了竹外轩。
她关上门还未迈步,听小囡囡忽而一声尖利的哭。如玉生生止了步,便听张君叫道:“大嫂!”
她闭眼听着,周昭笑道:“囡囡要二叔抱了,二叔怎么只抱二婶婶,不抱我们囡囡呀。”
张君道:“大嫂,你又何必如此?”
周昭声音压的极低,如玉是听不到的,可张君却能听得到。她道:“你们也想有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你可道父母对于孩子的重要性?你的孩子会父母双全,四只眼睛瞅着他如何长大,可我的囡囡没有父亲,被你和老三两个蠢货给害死了。
如今我不过略说一两句,你们就受不下来,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对着这天真无辜的孩子,心里有多煎熬?”
张君道:“你是一个人呆的太久了,我即刻叫人派辆车,送你回周府,叫你父母开劝开劝你。”
周昭厉声叫道:“你敢!”
小囡囡哇一声又是疾哭,周昭抱着个孩子颠哄着,张君怔了片刻,转身推了竹外轩的门,便见如玉也在门内站着。
这个样子如何成事?张君闷了片刻道:“我先入宫了,明儿一早你到宫门上来,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夫妻相对而立,一个孩子还在外面哭着,张君直勾勾要等如玉个承诺,如玉掀了他一把道:“快去,明儿我必去看你。”
在竹外轩一人用过了晚饭,洗完澡正准备要睡,小荷哭哭啼啼跑了进来,迎门便跪到了地上,哭呛呛说道:“二少奶奶,您过去看一眼吧,我们少夫人方才要上吊,叫我们给拦下来了。”
自打正月十五聊过几句,如玉至少四五个月未跟周昭说过话,就连平日里两院之间的走动,也近乎于无。她在妆台前拿篦子划着头发,划得几划说道:“走,咱们过去看看去。”
周昭院里黑鸦鸦一屋子的人,老太太贺氏带着儿媳妇杨氏,孙媳妇胡氏并几个小丫头都过来了,围挤在床前正在劝周昭。贺氏一见如玉进门便挪开了位置,拉过如玉的手道:“好孩子,你劝劝你大嫂,叫她莫要再寻短见,府里连番抬出去两个,她若再寻了短见,咱们如何跟周家交代?”
如玉坐到了床边的杌子上,发也未挽,自两侧滑溜溜的披着。周昭脖子上青青一道勒痕,显然是发了狠要上吊的,绳子才能肋出那么深的印迹来。
蔡香晚怀抱着小囡囡,展了过来欲要递给如玉,插言道:“大嫂,你瞧瞧这样小的孩子,你如何能忍心撇下她?”
周昭一直闭着眼睛,许是听如玉来了才睁开眼,斗大的泪珠儿随即滚落了下来。她欲要握如玉的手,可如玉的手并不放在膝盖上。她道:“如玉,往后的劳烦你们替我看顾囡囡儿了。”
如玉道:“做为叔婶,我和钦泽该尽的心,左不过便是一年四时买些顽意,给两件衣裳,不知在大嫂看来,这算不算看顾?”
周昭下午在竹外轩外遭了张君一顶,万念俱灰,果真是萌生了死念,所以才会寻短见。听如玉话音也是硬梆梆的,也知她必是生了疑心,恨不能表明自己必死的心以消羞愤,又道:“往后,我就把她交给你们,我无福看顾她,早晚都是要随你大哥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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