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人的前程(1 / 2)
夏国是北方十六国里匈奴人建立的国家。赫连氏族野心勃勃,又具有胡族特有的野性,是以夏国是典型的以铁腕政策统治着治下的国家,虽不至于民不聊生,但百姓生活之艰苦,不足以外人道也。
统万乃是蒸土筑城,只要民夫所筑之段能用锥子刺入一寸,便杀了那段的作者,捣成肉泥一起蒸在土里做墙,如此残暴血腥,这统万的城墙,也不知道埋葬了多少死去的亡灵。
但即使如此,能在北方建立国家的胡族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或是几代的厚积薄发,或是某一代英主的高瞻远瞩,十六国中没有哪个国家是可以小视之国。
这些胡族建立起来的国家总是有着强烈的侵略意图,又好动刀兵,赫连定能征善战,虽然因为出身没有被立为储君,在国内的人望却不比赫连昌低。
赫连定虽然是“国之柱石”,但在外族和其他诸国的名声却不是很好,因为他很少留下活口,对外战争时,无论对方是敌国的平民还是兵卒,只要是成年的男人,他都会将他们全部斩杀。
据说他最崇拜的将军是战国时期秦国的大将“白起”,那么他为什么会如此做,大致也能推断的出来。
夏国国势渐渐在走下坡路,而周边诸国和异族都在不停壮大自己,若不想尽一切办法削弱敌人的势力,先死的就会是夏国。
赫连定知道夏国倾颓之势不可挽回,所以他来了,来赢一场豪赌。可是对方的实力和运气给他重重甩了一个巴掌,让他输的刻骨铭心。
在号角响起的这一瞬间,赫连定已经知道魏国是不可战胜的。一场突袭,多少个月的筹划,四万多人马的长途跋涉,若此行去绑架的是夏国的君主、凉国的君主、燕国的君主,怕是都已经成了……
可魏国的文臣不怕死,武将不惜命,而救援来的比任何一个国家的骑兵都要快速,这位君主自己,从头到尾都站在阵前,没有退后过一步……
想起夏国救驾救到一半被魏兵吓得败退的各部将军们,赫连定只觉得胸口又在翻涌,快要跌于马下了。
西方的号角一声快似一声,北方的号角已经就在近前,羽林军和宿卫军都和扶乩请神了一般瞬间战力超群,赫连定知道自己这方大势已去,一咬牙,将旗朝东,鸣金撤退。
西边和北面都有大部救援,只有东面毫无声息,显然援军是从西边而来,又联合了北面的部队,东边却是没有防备,可以突围。
虽然夏国是在西边,但他如此失败,绝对不能给拓跋焘抓到,他若投降,一百多家中老小就要尽数被族诛,如果他死了,拓跋焘就会利用他动摇夏国最后的士气。
他只能逃,沿着蠕蠕东线进入大魏的路径,逃到库莫奚去,想法在再折返回到凉国,以图大业。
赫连定鸣金撤退,这些夏国精兵接到鸣金的指令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就开始了逃亡,他的部队比蠕蠕人严整有序的多,撤退时也是形若疾风。
蠕蠕见赫连定要跑,顿觉不妙,骂骂咧咧间也开始奔逃,只是蠕蠕惯于草原中作战,以氏族为单位,一旦情况不妙都是东逃西散,作鸟兽状逃命,一时间乱作一团,蠕蠕各部的部落主有骂的,有杀的,都止不住这乱糟糟的态势,聪明的想起赫连定的厉害,立刻跟随着他的方向撤,一群人朝着东边而去。
拓跋焘见赫连定等人要跑,立刻命令羽林郎出击追赶,务必要把赫连定活捉回来。羽林郎之前被几倍于自己的人数围攻,如今拓跋焘下令追杀残兵,顿时各个打起精神,纵马追赶。
之前蠕蠕和夏国人千里奔袭,虽有数马相换,但毕竟是远道而来,马力已经消耗不少,而羽林军是在原地坚守,虽战马也有挪移跑动,但比起这些人的马来马力不知要充足多少,没有一会儿,跑在后面的就已经被冲杀了个干净,纷纷掉落马下。
赫连定一边跑一边流泪,他哭的是自己的将士们,以及以后迷茫无定的命运。但凡溃军撤退,能成功逃离的至多不过三分之一而已,而如今他深入敌国境内,若想成功撤离,如何解决后勤补给、粮草水源,都是很大的问题。
到最后,能活着回到故土的,不知道还有几人!
可是故土啊故土,等他回到统万城,统万还是不是夏国的,都已经难以确定了啊!
***
赫连定率着残兵撤退了,拓跋焘从来都不是相信什么“穷寇莫追”的主帅,在自家地盘上,打的就是赶来行狼子野心之辈。
拓跋焘只留了五千的宿卫守护,其余众将士全部被派出去追杀夏国骑兵和蠕蠕人,除了要求夏国平原公赫连定一定要活捉以外,其他人的性命都是“以军功记”,这让羽林军里许多新兵蛋子嗷嗷嗷地就奔了出去。
拓跋焘心中想着等下就有大军来救援,自然不会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而后方的汉臣们这时候居然还关心帝王的风骨和尊严,无论拓跋焘如何不耐烦地拒绝,崔浩和众多宦官、侍者,愣是捧来了清水,拿来了干净的衣甲,要求拓跋焘洗漱换上,“以安臣心”。
拓跋焘对于崔浩的进言,哪怕是“请陛下脱光了衣服绕城三圈吧”这样无厘头的,也会再三考虑,在确认真的是开玩笑以后,才会提出反对,所以当崔浩坚持一定要整理好仪容,表现出从容不迫的样子时,拓跋焘也就认命的散开头发让周围的宦官侍从给他净面擦手更衣,然后还有闲情和旁边的大臣们开玩笑:
“刚才那吼得特别大声的,是哪个?”
鸿胪寺官员各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出一个年轻的官员出来,脸皮生嫩,满脸通红,听了拓跋焘的话,立刻不好意思地说道:“下官是鸿胪寺赞者郑宗。”
拓跋焘听他称赞自己的儿子恰逢其时,是天赐之祥瑞,心中高兴,随口就说道:“你声音洪亮,口齿清晰,胆量也过人,以后就留在朕身边,当个舍人,专门负责传话吧。”
舍人便是贴身伺候皇帝,负责整理奏折、草拟文书和传令众臣的近身文官,品级很低,却是天子近臣。这人一把好嗓子居然得了这般圣宠,莫说他自己不相信,跪下磕头谢恩双眼噙泪,就连他的上官们都是一副悔恨自己没有把嗓门生的再大点的样子。
拓跋焘这边有条不紊的整理着“面子工程”,从西边来的先头部队已经露出了旗号,如今正跟逃窜在西边的蠕蠕们战在了一起。
只见蓝底黑鹰的鹰飞之旗迎风招展,当先穿着照夜明光铠的主将手提一把长戟,率先冲入敌军阵内,不过是一个马身的距离,就已经将当头的蠕蠕领袖跳于马下,周围几个蠕蠕想要飞马来救,之间那主将长戟轻扫,一个横拍,竟然把蠕蠕抽飞了出去……
此时拓跋焘等人都在阵前观察战势,拓跋焘目力极好,见那主将只是三两招之间已经造成一死一伤,顿时抚掌大赞:
“库莫提几年不见,武艺又见大长!”
武将大多认识库莫提的将旗,其余文臣就算不认识旗帜,那一身照夜明光铠也只有宗室、主帅和皇帝身边的贴身宿卫有穿,再一提“库莫提”的名字,几个大臣立刻“啊”了出声,了然道:“原来是拓跋提将军到了,难怪如此之快,鹰扬军果然名不虚传!”
拓跋焘与库莫提从五六岁起一起长大,他两人形容相仿,身高类似,连两个人的力气都是生来就大的惊人,库莫提和拓跋焘都能开一百五十步的弓,举四百斤的石锁,人人皆称他们为“天生勇士”,拓跋焘有兄弟六七个,却觉得只有这位堂伯家的兄弟才真像是他的亲生兄弟,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他一遇险,居然是黑山大营里驻守的鹰扬将军千里来救,若是换了哪个多疑的君王,一定会怀疑他为什么来的如此之快,如此之巧,但拓跋焘素知库莫提的品性,根本没有生疑,心中自然一片滚烫。
拓跋焘欣喜于库莫提的武勇,于是眼睛一眨都不眨的看着那边主将手持一把长戟,将败亡的蠕蠕们挑于马下,不停称赞:
“你们看,我这位堂兄从小力大,刚才那蠕蠕举刀要劈,却被库莫提的长戟震的撒开了手,这便是他又在暗自发力的原因。当年我们一同习武,我在他这招上吃亏了许多次……”
“壮哉!库莫提居然以一敌三不落下风!咦?他身边怎么没有亲卫?是了,急行军来的如此之快,亲兵掉队在后面也是寻常……”
“哎呀呀,怎么让那个蠕蠕给跑了过去!他的青骢马……咦?怎么是匹红马?”拓跋焘眯了眯眼睛。
崔浩在一旁接腔:“颍川王要真的是千里奔袭而来,也不知道要换多少匹马,换了一匹陛下不知道的,也是寻常。”
“也对!”
拓跋焘立刻释然。
众文臣武将将拓跋焘对自家兄弟又是赞赏又是评价,纷纷投其所好,这个说库莫提是个有“其父骁烈之风”的人,那个夸他“忠心为主”,还有一群人说他“武艺高强”、“领兵有方”,拓跋焘
拓跋焘继眼见着打着鹰飞旗的主将带着几千骑兵,在干净利落的剿灭了慌不择路逃到西边的蠕蠕们后,直直冲着王帐的方向而来。
“库莫提在黑山大营,武艺进境越发了得,哎,蠕蠕人出战的究竟有多频繁,竟让他几年之内磨练成的如此的老练……”
拓跋焘见披着照夜明光铠的“堂弟”已经奔到了近前,连忙奔出阵去,迎接自己的兄弟。
众宿卫见拓跋焘连侍卫都不带就奔了出去,俱是一怔,这般相信对方,若对方心中有歹意,趁此机会行刺,那拓跋焘还有命在?
所有宿卫立刻拔腿就追,好在对方的主将在离拓跋焘几十步远的地方就已经下了马,纷纷收起兵器,单膝下跪恭迎圣驾。
众人这才发现拓跋焘的信任不是无缘无故的,这般千里奔袭而来,却没有上前先邀功,而是先行下马行礼,对这位大可汗的尊敬,可见一斑。
崔浩等大臣微笑着也上前迎接,一时间,君臣相和,良臣名将,相得益彰。
拓跋焘大步流星到了队伍的最前方,将穿着明光铠低头行礼的主将一把拉起,大力拥抱后猛拍左肩。
“我见鹰飞旗招展,便知道是你来了,兄弟,我……呃?”
拓跋焘正准备贴面行鲜卑人迎接之礼,突然一下子僵住。比他更僵的,是那个被他强行拥抱在怀里的主将。
站得远没发觉,骑着马没发觉,跪下行礼没发觉,这把人往怀里带的时候却不得不发觉了。
库莫提身高八尺有余,这主将……
只到自己下巴啊喂!
“库莫提,你怎么缩了一圈,黑山大营吃不饱吗?”
拓跋焘愣的回不过神来,看着满脸尘土的主将,有些迟疑地仔细看去。
“咦?你这厮是谁?”
可怜贺穆兰为了救人,几天不睡,一条命都快跑没了,两个眼里全是血丝,好不容易击退残兵到了近前,又怕自己不是鹰扬将军被人当做不明人士拿下,只敢站在远处行礼,等候礼官引见……
谁料拓跋焘如此“热情”,亲自迎出来不说,还一把把她抱住,行了个鲜卑兄弟相见之礼。
贺穆兰先是僵硬一阵,后来猛然反应过来:——不是拓跋焘要抱她,是拓跋焘以为自己是库莫提,抱错了人!
贺穆兰哪敢再多僵着,连忙从拓跋焘怀里挣出来,又单膝下跪于地:“卑职乃是库莫提将军的亲兵,名唤花木兰。”
花木兰?名字怎么这么熟?
好似是右军那个在营啸中崭露头角的新人,有将军写信来荐,他还派了素和君去视察大营的时候看看是否名副其实的那个?
拓跋焘上上下下的扫视着这位“右军第一强人”,怎么也看不出这看起来一点也不魁梧的花木兰到底从哪迸出这么大的力气。
贺穆兰只觉得一股视线从她头顶心扫来扫去,心中更是不妙,将头压得更低了。
“把头抬起来给我瞧瞧……”
我了个擦!
这个纨绔子弟调戏街边良家妇女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你说抬就抬啊!你说抬我就抬,我岂不就成了街边的良家妇女了?
花木兰一世英雄,和另一位当事人杰这辈子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狗血这么小言的开始?
老娘就不抬!
贺穆兰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不上了,愣是装作没听见,闭起眼睛装死。
拓跋焘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穿着库莫提明光铠的“亲兵”居然拒绝抬头,看了看她后面的诸多骑兵:“你们这同袍怎么了?耳朵不大灵光?”
好在拓跋焘没有做出上前捏住贺穆兰下巴再抬起来这么酷帅狂霸拽的事情,只是像是看神经病一样的看贺穆兰后面的人。
拒绝大可汗的命令,和神经病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个鹰扬骑士大着胆子凑上前俯下身子看了看,抬起头来推测着说:“花亲卫眼睛闭上了,是不是赶路又杀敌,太过劳累,一不留神睡过去了?”
他们疾行赶路,有时候下马就睡着了,或是说话说着就睡着了,根本不分场合和对象。拓跋焘也是曾经千里疾驰过的人,一听这话,脸上看癔症一般的表情立刻收了回去,神色复杂道:“确实是个忠心之人啊……”
贺穆兰被这神转折惊得一后背冷汗,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装睡好呢,还是装醒好呢?
好在这位神队友见拓跋焘并无怒意,居然还大着胆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不停唤着她的名字,贺穆兰这时候再不顺坡下驴就真是驴了,立刻晃了晃身子,然后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来。
兄弟,好兄弟,等回去请你吃肉!
真是机智的好少年啊!
这时候,大臣和武将们已经也跟了上前,见“拓跋提”将军还跪着,拓跋焘一脸复杂的神态,都不知道是闹得哪一出,各个面面相觑后,齐齐看向崔浩。
崔浩硬着头皮上前:“陛下,怎能让将军……”
“花木兰,你救驾有功,无需再跪……”拓跋焘上前几步,虚虚扶起贺穆兰,亲热的挽着她的手道:
“我大魏有汝等这般的勇士,何愁不能一统北方!”
若是别的将士,此时一定感动的痛哭流涕大表忠心,可惜贺穆兰已经继承了花木兰的大半记忆,连后来那个英明神武声威最为显赫时候的拓跋焘都已经有印象,对方甚至还差点成功采阳补阳,阿不,采补先天真气,嘶好像也不对?
总而言之,并不是对拓跋焘如何好奇。
不过对方这时候即使只有二十岁,一身气度也已经十分不凡,贺穆兰略微一扫,见他身上干干净净,连头发都没散乱,在这种大军逼迫、都要贴身肉搏的时候,拓跋焘还能毫无狼狈的样子,贺穆兰不由得在心里赞了声“果然非同凡人”,拱手做出一副被感动的样子,谢过拓跋焘的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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