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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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未了生平事,尽在一声长叹中。”

正吟之间,忽闻脚步响声;渐到门口,将门上枭吊儿倒叩了。叔宝也是个宠辱无惊的豪杰,到此时也容纳不住,问道:“是那一个叩门?你这小人,你却不识得我秦叔宝的人哩!我来时明白,去时焉肯不明白?况有文书鞍马行李,俱在你家中,难道我就走了不成?”外边道:“秦爷不要高声,我是王小二的媳妇。”叔宝道:“闻你素有贤名,夜晚黄昏,来此何干?”妇人道:“我那拙夫,是个小人的见识;见秦爷少几两银子,出言不逊。秦爷是大丈夫,把他海涵了。我常时劝他不要这等炎凉,他还有几句秽污言语,把恶水泼在我身上来。我这几日不好亲近得秦爷,适才打发我丈夫睡了,存得有晚饭送在此间。”

萧萧囊橐已成空,谁复留。心恤困穷?

一饭淮阴遣国士,却输妇女识英雄。

叔宝闻言,眼中落泪道:“贤人,你就是淮阴的漂母,哀王孙而进食,恨秦琼他日不能封三齐而报千金耳!”柳氏道:“我是小人之妻,不敢自比于君子,何敢望报?只是秦爷暂处落寞,我见你老人家,衣服还是夏夜,如今深秋时候,我这潞州风高气冷,脊背上吹了这两条裂缝,露出尊体,却不像模样。饭盘边有一索线,线头上有一个针子,爷明日到避风的去处,且缝一缝,遮了身体,等泽州樊爷到来,有银子换衣服,便不打紧了。明日早晨,若厌听我拙夫琐碎,不吃早饭出门,媳妇倒趱得有几文皮钱,也在盘内,爷买得些粗糙点心充饭;晚间早些回来。”说完这些言语,把那枭吊儿放了,自去了。叔宝开门,将饭盘掇进。又见青布条捻成钱串,拢着三百文皮钱;一索线,线头上一个钉子。都取来安在草铺头边。热汤汤一碗肉羹。叔宝初到他店中说这肉羹好吃,顿顿要这碗下饭。自算帐之后,菜饭也是不周全的,那里有这样汤吃?因今日下了这样富客,做这肉汤,留得这一碗。叔宝欲待不吃,熬不得肚中饥馁,只得将肉羹连气吃下。秋宵耿耿,且是难得成梦,翻翻覆覆,睡得一觉。醒了天尚未明。且喜这间破屋,处处透进残月之光,他查然把身上这件夏衣,乘月色,将绽处胡乱揪来一缝,披在身上,趁早出来。

补衮奇才识者稀,鹑悬百结事多违。

缝时惊见慈亲线,惹得征人泪满衣。

带了这三百钱,就觉胆壮;待要做盘缠,赶到泽州,又恐遇不着樊建威,那时怎回?且小二又疑我没行止,私自去。不若且买些冷馍馍火烧,怀着在官道上坐等。走来走去,日已西斜。远远望见一个穿青衣的人,头带范阳毡笠,腰跨短刀,肩上负着挂箱,好似樊建威模样;及至近前,却又不是。接踵就是几个骑马打猎的人冲过。叔宝把身子一让,一只脚跨进人家大门,不防地上一个火盆,几乎踹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执着一串素珠,在那里向火;见这光景,即便把叔宝上下一看,便道:“汉子看仔细,想是你身上寒冷,不妨坐在此烤一烤火。”叔宝见说,道声:“有罪了。”即便坐下。

妇人道:“吾看你好一条汉子,为怎么身上这般光景?想不是这里人。”叔宝道:“我是山东人。因等一个朋友不至,把盘缠用尽,回去不得。”妇人道:“既如此,你随口说一个时辰来,我替你占一个小课,看这朋友来不来?”叔宝便说个申时。妇人捻指一算,便道:“卦名速喜。书上说得好:‘速喜心偏急,来人不肯忙。’来是一定来的,只是尚早哩。待出月将终,方有消息。”叔宝道:“老奶奶声口,也像不是这里人,姓甚么?”妇人道:“我姓高,是沧州人。因前年我们当家的去世,便同儿子迁到这里来倚傍一个亲戚。”叔宝道:“你家儿子叫甚号?多少年纪?做甚么生意?”妇人道:“只有一个儿子,号叫开道。因他有些膂力,好的是使枪弄棍,所以不事生业,常不在家。”说完,立起身对叔宝道:“想你还未午膳,我有现成面饭在此。”说完进去,托出热腾腾的一大碗面、一碟蒜泥、一只竹著,放在桌上,请叔宝吃。叔宝等了这一日,又说了许多的话,此时肚子里也空虚,并不推却,即便吃完了,说道:“蒙老奶奶一饭之德,未知我秦琼可有相报的日子?”那妇人道:“看你这样一条汉子,将来决不是落寞之人,怎么说恁话来?杀人救人方叫做报,这样口食之事,说甚么报?”其时街上已举灯火。叔宝点头唯唯,谢别出门,一路里想道:“惭愧我秦琼出门,不曾撞着一个有意思的朋友,反遇着两个贤明的妇人,消释胸中抑郁。”一头想,一头走。正是:

漂母非易得,千金曾掷水。

却说王小二因叔宝不回店中,就动起疑来,对妻子道:“难道姓秦的,成了仙不成?没钱还我,难道有钱在别处吃不成?”妻子道:“人能变财,或者撞见了甚么熟识的朋友,带挈他吃两日,也未可知。”小二道:“既如此,我央人问他讨饭钱。”

一日清早,叔宝刚欲出门,只见外边两个穿青的少年,迎着进来。不知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三义坊当锏受腌臢二贤庄卖马识豪杰

词曰:

牝牡骊黄,区区岂是英雄相?没个孙阳,骏骨谁相赏?伏枥悲

鸣,气吐青云漾。多惆怅,盐车踯躅,太行道上。

调寄“点绛唇”

宝刀虽利,不动文士之心。骏马虽良,不中农夫之用。英雄虽有掀天揭地手段。那个识他、重他?还要奚落他。那两个少年与王小二拱手,就问道:“这位就是秦爷么?”小二道:“正是。”二人道:“秦大哥请了。”叔宝不知其故,到堂前叙揖。二人上坐。叔宝主席相陪。王小二看三杯茶来。茶罢,叔宝开言道:“二兄有何见教?”二人答道:“小的们也在本州当个小差使。闻秦兄是个方家,特来说分上。”叔宝道:“有甚见教?”二人道:“这王小二在敞衙门前开饭店多年,倒也负个忠厚之名。不知怎么千日之长,一日之短,得罪于秦兄?说仍然怪他,小的们特来陪罪。”叔宝道:“并没有这话,这却从何而来?”二人道:“都说兄怪他,有些店帐不肯还他。若果然怪他,索性还了他银子;摆布他一场,却是不难的。若不还他银子,使小人得以借口。”叔宝何等男子,受他颠簸,早知是王小二央来,会说话的乔人了。“我只把直言相告二兄:我并不怪他夫妇,只因我囊橐罄空,有些盘费银两,在一个樊朋友身边。他往泽州投文,只在早晚来,算还他店帐。”二人道:“兄山东朋友,大抵任性的多。等见那个朋友,也要吃饱了饭,才好等得;叫他开饭店的也难服事。若要照旧管顾,本钱不敷;若简慢了兄,就说开饭店的炎凉,厌常喜新。客人如虎居山,传将出去,鬼也没得上门,饭店都开不成了。常言道:‘求人不如求己。’假若樊朋友一年不来,也等一年不成?兄本衙门,不见死回也要捉比,宅上免不得惊天动地。凡事要自己活变。”叔宝如酒醉方醒,对二人道:“承兄指教,我也不等那樊朋友来了。有两根金装锏,将他卖了算还店帐;余下的做回乡路费。”二人叫王小二道:“小二哥,秦爷并不怪你。倒要把金装锏卖了,还你饭钱。你须照旧伏侍。”也不通姓名,举手作别而去。好似:

在笼矍鸽(矍鸟)能调舌,去水蛟龙未得飞。

叔宝到后边收拾金装锏。王小二忽起奸心:“这个姓秦的奸诈,到有两根甚么金装锏,不肯早卖,直等我央人说许多闲话,方才出手。不要叫他卖,恐别人讨了便宜去。我哄他当在潞州,算还我银子,打发他起身;加些利钱儿,赎将出来。剥金子打首饰,与老婆带将起来。多的金于,剩下拿去兑与人,夫妻发迹,都在这金装锏上了。”笑容满面,走到后边来。

叔宝坐在草铺上,将两条锏横在自己膝上,上面有些铜青了。他这锏原不是纯金的,原是熟铜流金在上面。从祖秦旭传父秦彝,传到他已经三世了。挂在鞍旁,那锏楞上的金都磨去了,只是槽凹里有些金气。放在草铺上,地湿发了铜青。叔宝自觉没有看相,只得拿一把穰草,将铜青擦去;耀目争光。王小二只道上边有多少金子,朦着眼道:“秦爷,这个锏不要卖。”叔宝道:“为何不要卖?”小二道:“我这潞州有个隆茂号当铺,专当人甚么短脚货。秦爷将这锏抵当几两银子,买些柴米,将高就低,我伏事你老人家。待平阳府樊爷来到,加些利钱,赎去就是了。”叔宝也舍不得两条金锏卖与他人,情愿去当,回答小二道:“你的所见,正合我意,同去当了罢!”

同王小二走到三义坊一个大姓人家,门旁黑直棂内,门挂“隆茂号当”字牌。径走进去,将锏在柜上一放,放得重了些,主人就有些恨嫌之意。“呀!不要打坏了我的柜桌!”叔宝道:“要当银子。”主人道:“这样东西,只好算废铜。”叔宝道:“是我用的兵器,怎么叫做废铜呢?”主人道:“你便拿得他动,叫做兵器。我们当久了,没用他处,只好熔做家伙卖,却不是废铜?”叔宝道:“就是废铜罢了。”拿大称来称斤两,那两根锏重一百二十八斤。主人道:“朋友,还要除些折耗。”叔宝道:“上面金子也不算,有甚么折耗?”主人道:“不过是金子的光景,那里作得帐!况且那两个靶子,算不得铜价,化铜时就烧成灰了。如今是铁枥木的,沉重。”叔宝却慷慨道:“把那八斤零头除去,作一百二十斤实数。”主人道:“这是潞州出产的去处,好铜当价是四分一斤,该五两短二钱,多一分也不当。”叔宝算四五两银子,几日又吃在肚里,又不得回乡,仍然拿回去。小二已有些不悦之色。叔宝回店,坐在房中纳闷。

举世尽肉眼,谁能别奇珍?所以英雄士,碌碌多湮论。

王小二就是逼命一般,又走将进来,向叔宝道:“你老人家再寻些甚么值钱的东西当罢!”叔宝道:“小二哥,你好呆!我公门中道路,除了随身兵器,难道带甚么金宝玩物不成?”小二道:“顾不的你老人家。”叔宝道:“我骑这匹黄骠马,可有人要?”小二道:“秦爷在我家住有好几时,再不曾说这句;说甚么金装锏,我这潞州人,真金了还认做假的,那晓得有用的兵器!若说起马来,我们这里是旱地,若大若小人家,都有脚力。我看秦爷这匹黄骠,倒有几步好走,若是肯卖,早先回家,公事都完了。”叔宝道:“这是就有银子的?”小二道:“马出门就有银子进门。”叔宝道:“这里的马市,在怎么所在?”小二道:“就在西门里大街上。”叔宝道:“甚么时候去?”小二道:“五更时开市,天明就散市了。”小二叫妻子收拾晚饭与秦爷吃了,明日五更天,要去卖马。

叔宝这一夜好难过,生怕错过了马市,又是一日,如坐针毡。盼到交五更时候起来,将些冷汤洗了脸,梳了头。小二掌灯牵马出槽。叔宝将马一看,叫声嗳呀道:“马都饿坏在这里了!”人被他炎凉到这等田地,那个马一发可知了。自从算帐之后,不要说细料,连粗料也没有得与他吃了,饿得那马在槽头嘶喊。妇人心慈,又不会铡草,瞒了丈夫,偷两束长头草,丢在槽里,凭那马吃也得,不吃也得。把一匹千里神驹,弄得蹄穿鼻摆,肚大毛长。叔宝敢怒而不敢言。要说饿坏了我的马,恐那小人不知高低,就道连人也没有得吃,那在马乎?只得接扯拢头,牵马外走。王小二开门,叔宝先出门外,马却不肯出门,径晓得主人要卖他的意思。马便如何晓得卖他呢?此龙驹神马,乃是灵兽,晓得才交五更。若是回家,就是三更天也鞴鞍辔、捎行李了。牵栈马出门,除非是饮水囗青,没有五更天牵他饮水的理。马把两只前腿蹬定这门槛,两只后腿倒坐将下去。若论叔宝气力,不要说这病马,就是猛虎,也拖出去了。因见那马囗瘦得紧,不忍加勇力去扯他,只是调息绵绵的唤。王小二却是狠心的人,见那马不肯出门,拿起一根门闩来,照那瘦马的后腿上,两三门闩,打得那马护疼扑地跳将出去。小二把门一关道:“卖不得,再不要回来!”

却说叔宝牵马到西营市来。马市已开,买马与卖马的王孙公子,往来络绎不绝。看马的驰骤杂囗,不记其数。有几个人看见叔宝牵着一匹马来,都叫:“列位让开些,穷汉子牵了一匹病马来了!不要挨倒了他。”合唇合舌的淘气。叔宝牵着马在市里,颠倒走了几回,问也没人问一声,对马叹道:“马,你在山东捕盗时,何等精壮!怎么今日就垂头丧气到这般光景!叫我怎么怨你,我是何等的人?为少了几两店帐,也弄得垂头丧气,何况于你!”常言道得好;

人当贫贱语声低,马瘦毛长不显肥。

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

先时还是人牵马,后来到是马带着人走。一夜不曾睡得,五更天起来,空肚里出门,马市里没人瞅睬,走着路都是打吨睡着的。天色已明,走过了马市,城门大开,乡下农夫挑柴进城来卖。潞州即今山西地方,秋收都是那茹茹秸儿;若是别的粮食,收拾起来枯槁了,独有这一种气旺,秋收之后,还有青叶在上。马是饿极的了,见了青叶,一口扑去,将卖柴的老庄家一交扑倒。叔宝如梦中惊觉,急去搀扶。那人老当益壮,翻身跳起道:“朋友,不要着忙,不曾跌坏我那里。”那时马嚼青柴,不得溜缰。老者道:“你这匹马牵着不骑,慢慢的走,敢是要卖的么?”叔宝道:“便是要卖他,在这里撞个主顾。”老者道:“马膘虽是跌了,缰口倒还好哩!”叔宝正在懊闷之际,见老者之言,反欢喜起来了。

喜逢伯乐顾,冀北始空群。

问老者道:“你是鞭杖行,还是兽医出身?”老者道:“我也不是鞭杖行,也不是兽医。老汉今年六十岁了,离城十五里居住。这四束柴有一百多斤,我挑进城来,肩也不曾换一换,你这马轻轻的扑了一口青柴,我便跌了一交,就知这马缰口还好;只可惜你头路不熟,走到这马市里来。这马市里买马的,都是那等不得穷的人。”叔宝笑道:“怎么叫做等不得穷的人?”老者道:“但凡富贵子弟,未曾买马,先叫手下人拿着一副鞍辔跟着走。看中了马的毛片,搭上自己的鞍辔,放个辔头,中意方才肯买。他怎肯买你的病马培养?自古道:‘买金须向识金家。’怎么在这个所在出脱病马来?你便走上几日,也没有人瞧着哩!”叔宝道:“你卖柴的小事。你若引我去卖了这匹马,事成之后,送你一两银子牙钱。”老者听说,大喜道:“这里出西门去十五里地,有个主人姓单,双名雄信,排行第二,我们都称他做二员外。他结交豪杰,买好马送朋友。”

叔宝如酒醉方醒,大梦初党的一般,暗暗自悔:“我失了检点。在家时常闻朋友说:‘潞州二贤庄单雄信,是个延纳的豪杰。’我怎么到此,就不去拜他?如今弄得衣衫褴褛,鹄面鸠形一般,却去拜他,岂不是迟了!正是临渴掘井,悔之无及。若不往二贤庄去,过了此渡,又无船了,却怎么处?也罢,只是卖马,不要认慕名的朋友就是了。老人家,你引我前去;果然卖了此马,实送你一两银子。”老者贪了厚谢,将四束柴寄在豆腐店门口,叫卖豆腐的:“替我照管一照管。”扁担头上,有一个青布口袋儿,袋了一升黄豆,进城来换茶叶的。见马饿得狠,把豆儿倒在个深坑塘里面,扯些青柴,拌了与那马且吃了。老庄家拿扁担儿引路,叔宝牵马竟出西门。约十数里之地,果然一所大庄,怎见得?但见:

碧流萦绕,古木阴森。碧流莺绕,往来鱼腾纵横;古木阴森,上

下鸟声稠杂。小桥虹跨,景色清幽;高厦云连,规模齐整。若非旧

阀,定是名门。

老庄家持扁挑过桥人庄。叔宝在桥南树下拴马,见那马瘦得不像模样,心中暗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看不上,教他人怎么肯买?”因连日没心绪,不曾牵去饮水啃青刷钅包,鬃尾都结在一处。叔宝只得将左手衣袖卷起,按着马鞍,右手五指,将马领鬃往下分理。那马怕疼,就掉过头来,望着主人将鼻息乱扭,眼中就滚下泪来。叔宝心酸,也不去理他领鬃,用手掌在他项上,拍了这两掌道:“马耶,马耶!你就是我的童仆一般。在山东六府驰名,也仗你一背之力。今日我月建不利,把你卖在这庄上,你回头有恋恋不舍之意,我却忍心卖你,我反不如你也!”马见主人拍项吩咐,有欲言之状:四蹄踢跳,嘶喊连声。叔宝在树下长叹不绝。正是:

威负空群志,还余历块才。惭无人剪拂,昂首一悲哀。

却说雄信富厚之家,秋收事毕,闲坐厅前。见老人家竖扁担于窗扇门外边,进门垂手,对员外道:“老汉进城卖柴,见个山东人牵匹黄骠马要卖;那马虽跌落膘,缰口还硬。如今领着马在庄外,请员外看看。”雄信道:“可是黄骠马?”老汉道:“正是黄骠马。”雄信起身,从人跟随出庄。

叔宝隔溪一望,见雄信身高一丈,貌若灵官,戴万字顶皂荚包金,穿寒罗细褶,粉底皂鞋。叔宝自家看着身上,不像模样得紧,躲在大树背后解净手,抖下衣袖,揩了面上泪痕。雄信过桥,只去看马,不去问人。雄信善识良马。把衣袖撩起,用左手在马腰中一按。雄信膂力最狠,那马虽筋骨峻(山曾),却也分毫不动。托一托头至尾,准长丈余,蹄至鬃,准高八尺;遍体黄毛,如金丝细卷,并无半点杂色。此马妙处,正是:

奔腾千里荡尘埃,神骏能空冀北胎。

蹬断丝缰摇玉辔,金龙飞下九天来。

雄信看罢了马,才与叔宝相见道:“马是你卖的么?”单员外只道是贩马的汉子,不以礼貌相待,只把你我相称。叔宝却认卖马,不认贩马,答道:“小可也不是贩马的人;自己的脚力,穷途货于宝庄。”雄信道:“也不管你买来的自骑的,竟说价罢了。”叔宝道:“人贫物贱,不敢言价;只赐五十两,充前途盘费足矣。”雄信道:“这马讨五十两银子也不多;只是膘跌重了,若是上得细料,用些工本,还养得起来。若不吃细料,这马就是废物了。今见你说得可怜,我与你三十两银子,只当送兄路费罢了。”雄信还了三十两银子,转身过桥,往里就走,也不十分勤力要买。叔宝只得跟过桥来道:“凭员外赐多少罢了。”

雄信进庄来,立在大厅滴水檐前。叔宝见主人立在檐前,只得站立于月台旁边。雄信叫手下人,牵马到槽头去,上引些细料来回话。不多时,手下向主人耳边低声回覆道:“这马狠得紧,把老爷胭脂马的耳朵,都咬坏了。吃下一斗蒸热绿豆,还在槽里面抢水草吃,不曾住口。”雄信暗喜,乔做人情道:“朋友,我们手下人说,马不吃细料的了。只是我说出与你三十两银子,不好失信。”叔宝也不知马吃料不吃料,随口应道:“但凭尊赐。”雄信进去取马价银。叔宝却不是阶下伺候的人,进厅坐下。雄信三十两银子,得了千里龙驹,捧着马价银出来,喜容可掬。叔宝久不见银,见雄信捧着一包银子出来,比他得马的欢喜,却也半斤八两。叔宝难道这等局量褊浅?他却是个孝子,久居旅邸,思想老母,昼夜熬煎。今见此银,得以回家,就如见母的一般,不觉:

欢从眉角至,笑向颊边生。

叔宝双手来接银子。雄信料已买成,银子不过手,用好言问叔宝道:“兄是山东,贵府是那一府?”叔宝道:“就是齐州。”雄信把银子向衣袖里一笼,叔宝大惊,想是不买了,心中好生捉摸不着。正是:

隔面难知心腹事,黄金到手怕成空。

未知雄信袖银的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入酒肆莫逢旧识人还饭钱径取回乡路

诗曰:

乞食吹竿骨相癯,一腔英气未全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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