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医之子,多死于病。我醉心于医道,无暇再照顾她,于是我把她托付给了一个朋友。那朋友年龄与我相仿,是凉州一宗门的长老,家庭和睦,膝下有一子一女,我自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去处,便请他夫人替我照料一段时间。”
“在她生病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半个月都会收到一封书信,我以为信中所书,皆是只言片语的思念,大道在上,岂容我顾此私情。我没有拆开一封来读,直到我那朋友已找不到更好的医师,破了我的隐居之地,将我拉出,我方才知晓那些信件都是通知我,她的病情日益恶化。”
薛苏方拧着眉头,呆滞地看着石桌上那一处磕碰出来的小坑洼,良久,方才继续说道:“可叹我在医道上孜孜不倦,结果天不怜我,让我生命中唯一的阳光就这样消失了。”
“你可以时常去祭奠她,我想她不会怪你的。”凌风在一旁出声安慰道,薛苏方的医术几乎已经可以算是凉州最高明的,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么凉州地界应该找不出水平更高的医师了。
如此情形下,唯一能做的只是假设和后悔,如果薛苏方早一点发现,他女儿的病情或许可以博得一线生机,可惜,有些人,直到他走远了才会被提起,被珍惜。
这确实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但凌风不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让他觉得更可悲。
薛苏方面上的表情恍若一个回光返照的将死之人,说道:“我不知道。”
凌风皱眉,问道:“你不知道什么?”
薛苏方惨然一笑,“我不知道她的坟墓在哪里。”
凌风哑然失语,胸中提了一口气,似是不相信一般,问道:“你是认真的?”
这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为了治好她的病,我决定出凉州访求名医,请高人来为她诊治。临行前,我以古书中的续命之法,以我半生寿命,续她十年岁月。做完这些后,我将她冰封在万年寒冰之中,希望她可以坚持到我回来。”
“她没有坚持到那个时间。”凌风眼看着老人变得越来越平静,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外出的第六个年头,我在圣域寻到一名高人,他表示愿意来此一试。那时我以为这是上天怜悯一个失职的父亲,愿意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是等我们回到凉州后,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如果此刻,薛苏方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甚至是自扇耳光,凌风都可以接受,但他唯独接受不了这个语气和神色平静得如一潭深水的老者,就像一座活火山,越是平静,就越让人心惊胆战。
毁灭的前奏,总是这般静得渗人。
“那个宗门已变成一片废墟,而我,在它覆灭后的第四年,用双手挖掘着每一寸焦土,每一块残石,直到一个雨夜,大雨冲刷掉了一切的痕迹,也将我心头残存的火焰浇灭。”
“所有人都死了,我寻不到她的尸身,立不起她的坟墓,哪怕是一座衣冠冢,我也办不到。”
……
朝阳完全露出,晨露隐匿身形,凉风带着雨水的味道,吹向亭中的两人。这是初春的风,应当是柔和温暖的,但现在却让凌风倍感萧索,寒冷刺骨。
薛苏方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一个并不复杂却让人百感交集的故事,凌风不知要怎样出言安慰,他觉得薛苏方是自作自受,可是一想到一个十岁的孩童在寒冰中结束生命的场景,他又感到深深的痛苦,恍然间,他忆起了从前,那个名叫小风铃的女孩,也是在他的怀中停止了呼吸。那场灾难是他带给了云谷村的村民,纵然他已手刃烈玉龙,但守护兽的尸身至今没有安葬,他时时害怕,害怕故人会在梦中与他相会。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是酒,给你。”他从一边的栏杆上取下刚才扔过去的酒坛子,推到了薛苏方跟前,怅然道:“你说得对,这些道理不需要我来教你。”
他没有喝酒,起身临着朱红色的栏杆,目视方寸之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生死之事,一旦考虑便再也没有停下的可能。那一日在陨星之巅,复仇后的他细细品味瞬间而过的快感,最终却沉沦于蜂拥而至的平静,飞旋的瀑布总是少数,唯有平静的河流才是永恒。
他的血仇,至少还有仇人,可是薛苏方的女儿,却在一场不明不白的灭门案中归于尘土。至于那个宗门,无须薛苏方说出,他已经猜到了,百余年前,银朔河边曾有一宗门名为青冠宗。青冠宗最多只能跻身准一流势力,算不得具有绝对统治力的大宗门,但它在凉州的知名度却着实不低。
因为在青冠宗建宗三百年后,就在一夜之间,这个蒸蒸日上的宗门便化作一片焦土,全宗上下数十万人全部葬身于神秘的力量之下。
这股神秘力量,又被称为银朔河的诅咒,在凉州,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可怜新鬼旧鬼愁,银朔河边风啾啾。